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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27 PM

猛子 -【戰隋】《連載中》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3-11-29 06:52 AM 編輯

【書名】:戰隋

【作者】:猛子

【內容簡介】:

大隋王朝為何驟然敗亡?隋煬帝是不是昏君?山東義軍為何蜂擁而起?張須陀為何不能力挽狂瀾?

李密崛起中原,在鼎盛之期,為何突然隕落?群雄爭霸,最後勝出者,為何是李唐?一切秘密,盡在《戰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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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28 PM

第一卷 第一章 要殺頭了


  大河滔滔,百舸爭流,千帆競發,一片繁華景象。

     一支由十幾艘漕船組成的船隊順流而下,快如奔馬。領航大船的船舷兩側插滿了各色旌旗,迎風招展,蔚為壯觀,其主桅上飄揚著一面數丈寬的黑底白字大旗,斗大的「徐」字異常醒目。

     時近午時,一位身材削瘦相貌英俊的黑袍青年走上了甲板,站在主桅下負手而立,極目遠眺東方。

     一位灰衣老者走近黑袍青年,笑著招呼道,「少主,距離白馬津大約還有半個時辰的行程,不出意外的話,日暮時分少主便能回家見到東主了。」

     「這趟遠行江左,耽擱的時間長了些。」黑袍青年微笑頷首,眼裡掠過一絲興奮之色,「九伯也很辛苦,到了白馬後是否與某一起先回家看看?」

     灰衣老者猶豫了一下,搖搖頭,目露憂慮之色,「上個月大河洪水氾濫,淹沒了南北兩岸大部郡縣,據說河南、河北的災民多達數百萬之多。這種情形下,皇帝理應詔令各地官府馬上開倉放糧賑濟災民,但一路行來,所見所聞均是有關備戰東征之事,罕見有官府開倉賑濟。災民沒有活路,就要聚眾造反,就要燒殺擄掠,而首當其衝的便是各地富豪。」

     灰衣老者看了青年一眼,欲言又止。

     東主徐蓋乃大河兩岸船運業的第一人,產業眾多,財富驚人,理所當然是造反者的劫掠對象。雖然徐蓋人在衛南縣城,人身安全有保障,但他那些分佈在各地碉莊、作坊等產業就沒有保障了,隨時會遭到災民的洗劫。不過徐蓋為人慷慨,好做善事,在河南頗有義名,值此關鍵時刻,更不會吝嗇財富,必然會竭盡所能救濟災民。此趟少主徐世勣遠行江左購買的就是糧食,正好可以用來救災,所以不出意外的話,船隊抵達白馬津之後,徐氏的賑災之舉也將進一步展開,而像九伯這些受雇為徐氏做事的人,當然要一直忙碌下去,哪有時間回家與親人團聚?

     徐世勣的臉色漸漸陰沉,眼裡滿是憂鬱,不但擔心父親和家族的未來,更擔心那些掙扎在生死線上的受災平民,同時對皇帝和東都的權貴官僚們為了東征而強行施加在山東人身上的種種「暴行」充滿了怨恨。(所謂「山東」泛指的是太行山以東所有地區,包括大河南北和大半個中原。)

     今年水災對山東造成的傷害之所以呈倍數增加,正是因為這些「暴行」的存在。各地官府為了完成皇帝和東都下達的戰爭準備工作,不但大量徵兵導致壯丁銳減,還無節制的征發徭役導致田地無人耕種,作坊無人生產,而無限度的徵收錢糧等戰爭物資,更導致山東各地倉廩空竭,失去了賑濟之力,而尤其令人髮指的是,災難發生後,皇帝和東都的權貴官僚們竟置若罔聞、置之不理,任由山東人無助而悲慘的死去。

     關隴人該死,關隴人該下地獄。徐世勣憤怒詛咒。

     山東人和關隴人的仇怨由來已久。自拓跋氏北魏分裂為東西兩個獨立政權之後,山東人和關隴人便在黃河流域廝殺了幾十年,期間山東人始終佔據了優勢,但奈何關隴人地利,一次次擊碎了山東人統一黃河流域的夢想。三十多年前,關隴人奇跡般的擊敗了山東高齊政權,統一了黃河流域。其後王朝更替,楊堅建立大隋,並擊敗江左陳國,統一了中土。

     那些曾經被稱之為蠻虜的關隴人居然在中土統一大戰中贏得了最終的勝利,他們得意洋洋,以勝利者的高傲姿態君臨中土,肆無忌憚的打擊和遏制他們曾經的對手山東人和江左人,而做為失敗者的山東人和江左人雖以中土文明的繼承者自居,以自己上千年的悠久文化和純正的大漢血統為驕傲,但此刻他們只能低下高傲的頭顱,忍氣吞聲,耐心的等待和創造著反擊的機會,以圖東山再起。

     徐世勣出身於河南東郡的離狐縣,是一位純正的山東人,一位抱有強烈反抗關隴統治意識的憤怒的山東青年。

     「某更擔心的是那些難民。」徐世勣望著灰衣老者,目露悲哀之色,「或許,回家後某看到的是餓殍遍野,是人間地獄。」

     風在厲嘯,仿若無數冤魂在黑暗中哭號,讓人黯然魂傷。

     =

     白馬津漸漸徐世勣的視線。

     白馬津是個歷史悠久的古渡口,尤其自東漢末年黃河改道以來,白馬津口便成為了連接大河南北最為著名的渡口,同時它也是著名的軍事要隘,是中原的重要門戶之一。年初皇帝下詔東征高句麗,中土上上下下都為戰爭忙碌起來,白馬津遂成為南北運輸大通道上最為忙碌和擁擠的津口之一。

     渡口上停靠的大小船隻鱗次櫛比綿延數里,寬闊的河面上各式船隻劈波斬浪往來如梭,至於連通津口和東郡首府白馬城的大道上,更是人流熙攘,車水馬龍,熱鬧非凡。

     徐氏船隊緩緩行駛在河道中間,慢慢接近白馬津口。

     徐氏航運在大河南北頗富盛名,在一些航運樞紐或者著名津口都建有自己的專用碼頭,如白馬津口便有徐氏自建的貨運碼頭。戰爭期間,一切資源均被帝國和它的官僚機構所控制,像徐氏航運這等巨商富賈即便有世家權貴為靠山,也未能逃脫被強行「徵用」的命運,不過徐氏航運畢竟是帝國即得利益團體中的一員,雖然其所處位置很低,但自古以來官商一體,它依舊能得到強權的庇護,上可以賺帝國的錢,下可以劫掠平民財富,大發戰爭財。

     徐氏貨運碼頭上一片忙碌景象,各類物資堆碼如山,上百名壯丁正在向停靠在碼頭上的一支船隊裝載貨物。幾個青衣胥吏或穿梭在岸,或遊走漕船之上,身後跟著一群隨從和黑衣商賈,前呼後擁的,遠處還能看到一些身著黃衣戎裝的衛府衛士,一看就知道這支船隊是為官府運輸戰爭物資,其目的地十有八九都是北方重鎮涿郡。

     碼頭上也有一群閒散之人,大約十幾個精壯漢子,或白衣或灰衣,衣冠不整,神情桀驁,一幅盛氣凌人的架勢,就差沒有把地痞無賴四個字刻在臉上了。他們聚在碼頭的西北角上,其中一個身高體闊,年約二十五六歲,留著一把黑色短鬚,氣宇軒昂的威猛漢子,更是目無旁人的站在一堆木箱的頂部,舉目遠眺,似乎在河面上尋找什麼。

     沒人去招惹他們,雖然徐氏碼頭已被官府徵用,屬於軍事禁地,但所有人都像沒有看到他們似的,包括那些青衣胥吏和戎裝衛士,都佯裝不見,各自幹著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涉。

     「來了,來了……」那威猛漢子忽然興奮地叫起來,「徐大郎回來了。」

     這一嗓子叫得厲害,不但一群「閒人」齊齊舉目望向河面,就連周邊很多忙碌的人也停下了手上的活,一邊向河面尋找「徐大郎」,一邊互相叫喚,「少主回來了……」

     徐世勣的船隊順水而來,很快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裡,但碼頭的容納量有限,徐世勣和他的船隊只能暫停河面。

     「直娘賊……」威猛漢子濃眉緊皺,恨恨地爆了一句粗口,然後衝著一干「閒人」揮了揮手,「快找條小船,俺要去會徐大郎。」

     =

     徐世勣看到一艘小船衝出碼頭,匆匆劃來,心裡頓時掠過一絲不詳之念。難道九伯說中了,家裡出事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有水手眼尖,指著疾行而來的小船叫道,「船上似是單莊主……」

     單雄信?阿兄?他不是在幫助明公賑災嗎?竟有時間過來接某?或許是為了這船糧食吧?徐世勣面露微笑,舉步向前,驀然,他想到了一件事,臉色頓時嚴峻,一邊疾步走向船舷,一邊吩咐身邊的水手,「即刻放下繩梯。」

     繩梯垂下,小船也如箭一般駛來。

     徐世勣衝著單雄信揮手致意,「阿兄……」

     單雄信揮揮手,卻是不說話,神情非常嚴肅。徐世勣的不詳之念更甚,心裡忽然產生一種窒息感,忍不住張開嘴深深地吸了幾口清涼河風。一股淡淡的涼意漸漸瀰漫全身,這才稍稍驅散了那突如其來的緊張之情。

     小船靠近,單雄信緣繩梯而上。徐世勣伸手把他拉上甲板,也不寒暄,急切問道,「阿兄,家中是否發生了變故?」

     單雄信還是不說話,陰沉著臉,推開圍在身邊的一眾水手,大步向船艙而去。

     徐世勣急忙跟上。進了艙,掩上門,不待徐世勣開口,單雄信便忿然說道,「明公被捕下獄,要殺頭了。」

     徐世勣非常震驚,雖然心中的猜測被證實,但這件事依舊讓他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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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31 PM

第二章 單雄信和徐世勣

    「明公是東郡的法曹書佐,是李使君辟置的親信僚屬,誰敢抓他?誰敢在東郡這塊地盤上公然對抗李使君?誰又有證據抓他?要知道明公這個法曹可是東郡最高司法官長,主掌的就是鞫獄麗法,督查盜賊諸事……」

    單雄信連連搖手打斷了徐世勣。人已經被抓了,要砍頭了,說這些廢話還有什麼意義?在東郡這塊地盤上,誰不知道法曹書佐翟讓通吃黑白兩道,他本人就是東郡最大的賊?「最近災情愈演愈烈,明公著急,指使俺們幾個在通濟渠上做了幾筆買賣,結果動靜鬧得太大,傳到了東都,於是東都就派來一位監察御史,聯合郡尉、白馬都尉,動用了白馬鷹揚府的軍隊,第一個就把明公抓了起來。」

    「監察御史?東都來的?他有證據?」徐世勣吃驚地問道。

    「有內賊,就在俺們身邊。」單雄信咬牙切齒地說道,「若是抓到了,千刀萬剮剁碎了餵狗。」

    徐世勣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以翟讓在東郡手眼通天的勢力竟也有「虎落平陽」身陷囹圄的一天,原來是身邊出現了叛徒,只是……徐世勣的心裡再度湧出強烈的窒息感,陰謀,這是陰謀,是關隴人對付山東人的陰謀,這件事必須馬上解決,否則自己也罷,單雄信也罷,還有東郡的郡守及其僚屬,還有東郡和周邊郡縣的眾多任俠豪望,都會因為與翟讓之間的親密關係和利益往來被牽連其中,一旦局面失控,必定人頭滾滾,無辜而死者可能成千上萬。

    徐世勣心念電閃,當即有了決斷,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救出翟讓,拯救翟讓就等於拯救自己,事不宜遲,馬上動手營救。

    「明公今在何處?」徐世勣問道。

    「白門大街,白馬大獄。」

    「能否見到他?」

    單雄信搖頭,「某已想盡了辦法,甚至托人尋到了李使君試探口風。李使君亦無能為力,他說此事牽扯甚大,表面上看是東都要緝賊查凶以確保通濟渠之安全,但實際上是東都的某些人覬覦通濟渠之利,有意控制東郡,逐漸把手伸進河南。其言下之意,他本人都岌岌可危,更不要說去救助翟法曹了。」

    徐世勣還待再問,單雄信卻是用力一擺手,直截了當的說道,「這次,不論俺們有多少錢也救不了明公。這不是金錢的問題,是權力的問題。東都的權爭延伸到了東郡,即便是使君也無力抵禦,除非能尋到五大世家相助。」

    徐世勣皺眉沉思。山東五大世家,那是高高在上的豪門,是中土文化和權力的,被無數的中土人頂禮膜拜,就連歷朝歷代的皇族都要禮讓三分,又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高攀?既然無法用錢買通權貴者拯救明公,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劫獄。」徐世勣斷然說道,「即刻劫獄。」

    單雄信目露讚賞之色,用力拍了拍徐世勣的肩膀,連連點頭。

    他匆忙來尋徐世勣,就是要用暴力手段劫獄,但此舉後果非常嚴重,一旦劫獄,則坐實賊名,不但自身性命難保,就連親朋好友都要受累,未來可謂一片黑暗,這個代價實在是太大了,所以,獄是一定要劫,人是一定要救,不過他們卻沒必要親自操刀上陣,只要尋找一批信得過的死士即可。

    「阿兄需要多少人?」徐世勣問道。

    「人手倒是夠了。」單雄信說道,「之前俺已經聯繫了濟陽的王要漢、王伯當兄弟,還有外黃的王當仁、韋城周文舉和雍丘李公逸。幾位兄弟很仗義,一口應承下來。如今他們都在白馬,準備伺機救人。」

    「阿兄需要某做甚,儘管說來。」

    「動手之前,要弄清大獄裡面的狀況,還要與明公取得聯繫,尤其重要的是,還必須確保明公的安全,假若賊子們狗急跳牆殺了明公,俺們豈不白忙活?所以,當務之急需要一個內應,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內應。」

    徐世勣馬上想到了一個人,東郡府法曹從事黃君漢。

    「黃君漢?」

    單雄信點頭,「能買通此人者,唯有大郎。」

    「他沒有被明公連累?他還在法曹?東都來的御史是否信任他?」徐世勣連忙追問。

    「現在代領法曹事務的便是這位法曹從事黃君漢。」

    法曹從事的上官便是法曹書佐,所以黃君漢是翟讓的副手,不過兩人的關係很一般,甚至有些緊張。

    法曹書佐和法曹從事都是由太守征辟而來,不過太守為了確保自身權力,必須兼顧各方面的利益,因此其征辟之人未必就是其親近信任之人。就法曹這個郡府機構來說,翟讓是最高官長,大權在握,一手遮天,但他首先是東郡本地人,代表了地方勢力,其次才是太守所信任的人,代表了太守利益。為此,太守為了防備自己的司法權被翟讓架空,就在法曹安置了一個由其他勢力介紹而來的河內人黃君漢,以便有效牽制翟讓。這是常見的權謀之術,不足為奇。

    也正因為如此,翟讓被捕後,黃君漢便順位代理了法曹書佐的職權,不但可以自由出入白馬大獄,還輔助從東都來的監察御史審訊翟讓一案,所以若買通了他,也就與翟讓建立了聯繫。

    「某即刻與阿兄上岸,去尋黃曹主。」

    徐世勣非常果斷,拉著單雄信就走出了船艙。

    兩人出了艙門卻發現甲板上的氣氛不對了,水手們站在船舷的一側向著遠處指指點點,有的嘴裡還不乾不淨的罵著。

    舉目望去,一艘插著官旗的大船正逆流而來,氣焰囂張,主桅吊斗上一個水手打出一連串旗號,要求徐世勣的船隊馬上讓開一條道,要求停靠在碼頭上的船隊立即騰出一個船位,他們要靠岸。

    徐世勣可不想惹麻煩,現在舉國上下都在為遠征高句麗做準備,凡與戰爭有關的事都是大事,軍隊和地方官員更是把戰爭當作了「尚方寶劍」,為所欲為,平民稍有不滿或者對抗,便會招來牢獄之災,因此而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

    不待徐世勣下令,船隊的執事就已經命令船隊讓道了,至於碼頭那裡也是一樣。誰也不想招來無妄之災,面對強權,該低頭的時候就得低頭。

    大船飛速駛近,逐漸可以看到上面有全副武裝的衛士,還有三輛檻車,裡面關押著不少戴著鐐銬的重刑犯。待兩船交錯時,徐世勣和一眾水手們竟然看到船上有受傷的衛士,檻車裡也有死去的囚犯,甲板上還留有慘烈搏鬥之後的狼藉景象,甚至看到一些斑斑血跡。

    有人劫囚?徐世勣和單雄信面面相覷,彼此都從對方的眼裡看到了一絲驚駭和疑惑。這裡兩人正商量著要劫獄,那邊就看到有人劫囚,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這艘官船來自何處?船上押解的重刑犯又是何許人也?又是哪些人在途中劫囚?從船上留下的蛛絲馬跡來看,劫囚者是在水道上動手的,很可能就是在這大河之上,這不禁讓徐世勣和單雄信想到了幾個活躍在大河水道上的「朋友」?難道這「活兒」是他們做的?目的是什麼?

    徐氏水手們和碼頭上的雇工們一邊看著官船迅速靠向岸邊,一邊議論紛紛,而官船上的衛士和水手們則非常緊張,一個個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嚴陣以待,在大船減速靠岸過程中,更是刀在手,箭上弦,虎視眈眈的盯著水上和岸上,一幅如臨大敵的樣子。

    「世道變了。」單雄信突然笑了起來,其幸災樂禍的笑聲在緊張的氣氛裡聽起來格外刺耳,「朗朗乾坤之下,竟有人持刀劫囚,視官府和律法為草芥,好!好!」

    徐世勣面色微變,看了單雄信一眼,想到自己和阿兄也正在走上不歸路,一條既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光明的路,心裡忽然非常難受,那種告別安寧和幸福生活,告別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那種把生命托付給魔鬼,在無盡的殺戮中痛苦度日的悲哀,如同決堤洪水一般迅速淹沒了他的身心,讓他倍感窒息,讓他在絕望中無助地掙扎著。

    俺的未來,是不是也像那些死囚一樣,在檻車的方寸之間眼睜睜地看著生命如秋風中的落葉一般淒然凋落?

    徐世勣的目光望向了官船上的檻車,仔細觀察著檻車裡的囚犯,忽然,他的目光與兩道犀利眼神相撞,那眼神冰冷,充滿了血腥殺氣,猶如兩道厲嘯利劍一般狠狠地刺進了徐世勣的心裡,讓他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忙不迭地的移開了目光。他很恐懼,他甚至都不敢去看那雙冷冽眼神的主人長著怎樣一幅凶神惡煞般的面孔。

    「阿兄看到甚?」徐世勣下意識問道。

    單雄信手指岸堤,冷笑道,「這幫官賊有麻煩了。」

    徐世勣順著單雄信手指方向望去,只見熙熙攘攘的岸堤上,有一些白衣人、黑衣人正在放步狂奔,或拿刀劍,或執弓弩,凶悍而囂張,在人群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直奔徐氏碼頭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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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34 PM

第三章 白髮刑徒

    或許岸堤上的人猜不到這群彪悍之徒狂奔的原因,但徐氏船隊上的人已經把官船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自然聯想到他們極有可能是劫囚之賊。這群人在水道上沒有劫囚成功,遂又從陸路上圍追堵截。光天化日之下,且在舉國備戰之期,律法最為嚴苛之刻,這幫劫囚者竟如此囂張,實在令人震驚。

    官船上的衛士和水手們也發現到了岸堤上的異常,但他們並不驚慌,從容靠岸,從容下船,利用碼頭上堆積如山的物資從容佈陣,並向碼頭上的青衣胥吏和看守衛士求助。

    官船上的衛士官長顯然拿出了極具份量的符信或命令,立刻便得到了青衣胥吏和碼頭看守衛士們的幫助,同時遣人急奔城內,報訊求援。

    很快,那些白衣人、黑衣人就衝進了徐氏碼頭,向護衛檻車的衛士們發起了攻擊。

    四周看熱鬧的人馬上就看出了名堂。劫囚賊是以死相搏,以命搏命,一個個勇不可擋,而那些看守碼頭的衛士們卻未戰先怯,裹足不前,這事本與他們無關,完全沒必要因為毫不相干的事而丟了性命,所以真正擋住劫囚賊的還是那些押送囚犯的衛士,只是他們人數有限,同時保護三輛檻車顯得力不從心。

    然而,當劫囚賊佔據上風,逼近檻車之後,接下來所做的事卻大出圍觀者的預料,令人難以置信。

    劫囚賊不是要營救囚犯,而是要誅殺囚犯。

    「滅口!」幾乎所有圍觀者都在同一時間冒出同一個念頭。有人要滅口,為此不惜驅使死士在光天花日之下劫囚、殺囚,如此肆無忌憚,不難想像這群死士背後勢力之強橫。

    檻車內的囚犯被迫自救。雖然他們都戴著手鐐腳鐐,但身手卻很敏捷,有一輛檻車內的囚犯甚至聯手抗敵。奈何方寸之間行動不便,又是赤手空拳,很快便有囚犯慘叫著死去。

    突然,劇變驟生。

    一輛檻車的木柵欄或許在劫囚賊的連續重擊下變得脆弱了,竟然被檻車內的囚犯們強行用身體撞開了,接著幾個囚犯破車而出。

    衝出了樊籠的囚犯就如脫困的猛虎,向四周的衛士和劫囚賊瘋狂撲去,一個個勢不可擋。其中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碩,長著一頭白色長髮的囚犯最為醒目,也最為厲害。

    此人衝出檻車後,面對舉刀殺來的衛士非常冷靜,從容躲閃,然後出手如電,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和血腥手段致敵於死地。轉眼間,此人拳打腳踢,連殺了五個衛士,三個劫囚賊。

    四周圍觀者瞠目結舌,驚駭不已,眼睜睜的看著這個如洪荒猛獸一般的刑徒,用手鐐活活勒死了一個劫囚賊,吞噬了第九條鮮活的生命。接下來的一幕更為血腥,白髮刑徒竟以此具屍體為武器,將其掄圓了狠狠地砸向一個持刀衛士,一時間血肉橫飛,場面慘烈至極。

    持刀衛士初始還能抵抗,但白髮刑徒恐怖到了極致,竟然一口氣連砸十五下,最終硬是把持刀衛士活活砸死在地,而那具屍體四分五裂,最後只剩下了兩截斷腿。即便如此,這兩截斷腿在白髮刑徒的手裡同樣是殺人武器,一個如利劍一般插進了對手的胸膛,一個則如鐵錘一般砸碎了對手的頭顱。

    白髮刑徒的攻擊力太恐怖了,擋者披靡,取人性命就如探囊取物。這還是戴著鐐銬行動不便的情況下,假如給他自由,給他武器,天下誰能匹敵?

    徐世績望著碼頭上的激戰,目瞪口呆,以致於忘記了這場血腥廝殺所帶來的強烈的視覺衝擊。他可以肯定的是,剛才在官船上看到的那冰冷眼神的主人,一定就是這個白髮刑徒。

    單雄信向來以武技高強而自詡,事實上到目前為止,他所認識的豪俠中也的確無人擊敗過他,他有驕傲的資本,但今天他卻被白髮刑徒的強悍所震撼,他自問以自己的武技在今天這個場合,絕對不會像白髮刑徒一樣進退自如,殺人如屠狗。

    驀然他產生了一個疑問,以這個白髮刑徒的強悍武力,小小的檻車能困住他?就算能困住他,但他現在已經破車而出了,碼頭上又一片混亂,白馬津又是個南來北往四通八達的地方,他完全可以殺出去,逃之夭夭,為何還要在碼頭上瘋狂宰殺衛士和劫囚賊?難道他嗜血成性,是個瘋癲之徒?抑或,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阿兄,那個白髮刑徒,必定是劫囚賊的目標。」忽然,徐世績的聲音在單雄信的耳邊響起,有些緊張,也有些興奮。

    單雄信沒有說話。這個白髮刑徒與他們沒有任何關係,不過是適逢其會看一場熱鬧而已,他關心的是翟讓的生死,是翟讓一案正在東郡所掀起的風暴。自己的事都管不過來了,哪有興趣理會別人?

    「奇怪,白髮刑徒既殺衛士,又殺劫囚賊,卻又不乘機突圍逃走,為甚?」

    「因為有人要殺他滅口。」單雄信笑道,「既然有人一定要置他於死地,他為甚逃?不如待在檻車裡安全。」

    「撕破臉了。」徐世績已經恢復了冷靜,一邊目不轉楮的望著白髮刑徒在碼頭上大開殺戒,一邊興趣盎然地猜測道,「既然撕破臉了,白髮刑徒理所當然會背叛身後的主子,那麼保護他的人會更加盡心盡力,他也就更安全了。」

    單雄信「噗哧」一笑,懶得理會徐世績無聊的遐想,「不要看別人的笑話,俺們的處境未必比別人好,或許更惡劣。不要耽誤時間了,快些上岸去城裡尋找黃曹主。」

    「阿兄,會不會是反間計?這些劫囚賊不過是工具而已,目的就是欺騙白髮刑徒,讓他背叛自己的主子。」徐世績繼續猜測,意猶未盡。

    「你想的就是比別人多,將來肯定擅長陰謀詭計。」單雄信笑侃道,「這次救明公,不如就由你來出主意,俺聽你的安排。」

    「阿兄笑話了。」徐世績率先走到船舷邊上,準備緣繩梯而下。

    就在這時,從白馬城方向傳來激昂的號角聲,接著鼓號齊鳴,隱約還能聽到戰馬疾馳的奔騰之聲。

    「鷹揚府出動了。」單雄信先是看看白馬城方向,然後轉目望向碼頭。

    眾人亦齊齊注目看去。

    鼓號一響,碼頭上的廝殺更為激烈。劫囚賊攻勢更猛,完全是一幅豁出去了不要命的打法,而堅持戰鬥的為所不多的衛士們卻結陣自守,試圖拖延時間。破車而出的重刑犯就剩下白髮刑徒一個了,其他都死了,但這個唯一活著的白髮刑徒實在是太厲害了,他不但在激戰中利用對方的武器斬斷了自己的鐐銬,還奪取了對方的武器,此刻他左手拿著皮盾,右手一柄戰斧,一柄血跡斑斑已經剁下兩顆人頭的戰斧。

    驀然,白髮刑徒仰天長嘯,嘯聲激揚,沖天戰意磅礡而起。

    「殺……」白髮刑徒一聲怒吼,氣勢如虎,飛步上前,盾牌凌空揮出,與迎面殺來的黑衣賊猛烈相撞。「當……」一聲金鐵交鳴,戰斧如鬼魅一般破空而出,正好擋住了黑衣賊橫空剁下的凌厲一刀。皮盾去勢不減,如雷霆一拳,狠狠撞上了黑衣賊的身體。幾乎在同一時間,白髮刑徒的左腳動了,如幽靈一般出現在盾牌的下面,無聲無息的一腳揣著在了黑衣賊的襠部。

    黑衣賊發出一聲淒厲慘叫,身體被巨大的撞擊力撞得騰空飛起,手中橫刀更是把捏不住脫手而出。

    白髮刑徒如影附隨,右手戰斧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帶起片片殘影,然後一頭斬進了黑衣賊的胸膛。鮮血飛濺,慘嚎聲嘎然而止,屍體轟然墜地。

    白髮刑徒一腳踏上了黑衣賊的屍體,跟著高大而健碩的身軀騰空而起。皮盾護在了身前,戰斧雷霆劈下,更有如雷吼聲驟然炸響,白髮刑徒就如一顆從天而降的巨石,猛烈地撞向了另一名黑衣賊。

    那名黑衣賊沒想到白髮刑徒竟然使出了玉石俱焚的一招,這是以命換命之術,黑衣賊若是不退,雖然能殺了白髮刑徒,但他自己也必死無疑。死士也是人,在死亡來臨之前,意志薄弱者或許就會猶豫,就會害怕。那名黑衣賊因為害怕死亡而猶豫了一下,他試圖尋到一個既能殺了白髮刑徒又能全身而退的好辦法,但就是這麼短暫的耽擱,白髮刑徒撞上了他的身體,跟著他就看到自己的長劍倒撞而回,然後眼前白光一閃,他感覺自己竟然匪夷所思的看到了藍天白雲,看到了正從遠處飛馳而來的鷹揚衛士。他正在與白髮刑徒廝殺,他不可能看到這一幕,除非他飛了起來。

    他的確飛了起來,不過飛起來的是他的頭顱,而他沒有頭的身體卻是倒飛而起,連同脖腔噴射的鮮血,一起落在了狼藉的地上。

    白髮刑徒殺得性起,高舉盾牌和戰斧,再一次仰天長嘯,披散長髮和寬大囚服隨風飛舞,高大身軀淵渟嶽峙,恰似一尊無敵戰神。

    「殺!」白髮刑徒一往無前,摧枯拉朽一般,把一群劫囚賊殺得落花流水。

    白髮刑徒的強悍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不論是衛士,還是劫囚賊,還是四周圍觀者,都被這個血腥、殘忍卻又如無敵戰神一般的刑徒所震撼。衛士們早已畏懼,只顧結陣自保。劫囚賊堅持到了最後,但在白髮刑徒的瘋狂殺戮下,在人數迅速減少而白馬城的鷹揚衛士正飛馳而來的不利情況下,他們只有撤退,混進熙攘的人群隱藏形跡,否則必定全軍覆沒。

    劫囚賊如風而來,如風而去。

    衛士們尚未鬆口氣,卻看到白髮刑徒朝著他們走來,戰斧上的鮮血猶在流淌,目光更是兇惡獰猙,殺氣騰騰。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刻,一隊鷹揚騎士疾馳而來,馬槊高舉,弓弩齊開,奔騰之聲驚天動地。

    「降者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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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36 PM

第四章東郡翟氏


    單雄信和徐世勣上了碼頭。

    單雄信的那幫手下依舊沉浸在目睹一場血腥廝殺的興奮之中,熱烈議論著官匪激戰中的細節,爭先恐後的猜測著白髮刑徒的身份以及這場碼頭激戰背後所蘊藏的秘密。

    好奇心人人都有,單、徐兩人對這場不期而遇的廝殺也充滿了好奇,尤其徐世勣,他畢竟年輕,尚不滿十七歲,正是充滿幻想和熱血沸騰的年紀,但這一刻他們心情沉重,強作歡顏。

    這場碼頭激戰肯定會給白馬局勢帶來影響,而這種影響肯定會大大增加營救翟讓的難度和風險。

    單雄信和徐世勣也是剛剛才意識到這個問題,因為從白馬城馳援而來的不僅僅是一隊鷹揚騎士,還有鷹揚府的正副官長和整整一個團的鷹揚衛士,另外東郡地方軍長官白馬都尉,東郡郡府的郡尉也先後趕了過來,最後竟然連郡守、郡丞和從東都來的監察御史都聯袂而至。如此興師動眾,可見對此事的重視程度,由此也可以推測到白髮刑徒非同尋常的身份,再深想下去不難估猜到碼頭激戰的背後肯定牽扯到了東都複雜的權爭。

    單雄信帶著一幫手下率先進城而去。

    徐世勣與管理碼頭的執事商談一陣後,便帶著幾個隨從匆匆進城。他先到城中老鋪取了一些貴重物件,然後趕到了單家酒肆,與秘密聚集在此處的一幫兄弟朋友見了面。這其中有翟讓的哥哥翟弘,姪子翟摩侯,有翟讓的方外之交賈雄道士,另外便是道上的朋友了,有王要漢、王伯當兄弟,王當仁、周文舉、李公逸等一方豪俠。

    在坐諸人中,以翟弘身份最為尊貴,他是東郡翟氏的家主。

    翟氏是東郡本地望族,官宦之家,屬於中土三四流貴族。翟氏傳自兩漢,魏晉南北朝時以汝南、南陽兩堂為盛。南北朝後期至本朝,又以河南翟氏為盛。因為最終統一中土的是關隴人,關隴貴族理所當然在統一後的權力和財富分配中佔據了最大比例,而做為失敗者的山東貴族和江左貴族只能忝居其末。結果可想而知,像翟氏這等山東三四流世家迅速沒落。

    雖然翟弘、翟讓兄弟都進入了仕途,但始終居於人下,籍籍無名,沒有出頭之日,更無光宗耀祖之期。窮則思變,翟氏和山東大多數沒落世家望族一樣,既然在仕途上難有作為,那麼只好在財富上多做努力,畢竟維持一個世代傳承的貴族大家族,權力和財富缺一不可。

    翟氏是貴族,不能自降身份去營商,所以他們獲得財富的辦法便是以權力換財富,而幫助翟氏獲取財富的便是東郡離狐徐氏。

    東郡離狐徐氏是河南巨賈,它與東郡翟氏的關係極其親密,但翟氏是貴族,徐氏是商賈,地位非常懸殊,所謂關係親密是建立在雙方共同的經濟利益上。

    在中土若想成為巨賈,在某個行業形成壟斷性實力以獲得壟斷性收益,絕對離不開權力的支持,而權力的擁有者便是貴族。諸如像山東五大世家、關隴漢虜兩大系貴族都是勢力極為龐大的豪門,屬於權力的高層乃至頂層,一般巨賈根本高攀不上,只能攀附像東郡翟氏這等地方豪望,然後利用這些地方豪望與更高一級貴族的從屬關係,達到尋租更大權力的目的,繼而在各方之間實現利益最大化。

    崔弘做為家主,這些年來精力都放在家族事務上,主要也就是經營關係和積累財富,早已遠離仕途。不是他不想在仕途上努力,而是當年他抱錯了「大腿」,被歸於前太子楊勇一黨。先帝和今上都不遺餘力的打擊太子黨,禁錮太子黨,可以說只要今上還活著,像崔弘這樣的太子餘黨根本就沒有再入仕途的可能。

    於是崔弘就把振興翟氏的希望寄托在弟弟翟讓身上,哪料禍從天降,翟讓突然被抓了,而且還是死罪。

    翟讓出了事,必然累及整個家族,翟弘畢生的努力都將毀於一旦,這讓他無法接受,他要反抗,要與命運做鬥爭,要救出翟讓,要拯救整個家族。

    目前局面下,崔弘已經失去了向「上面」求助的可能,只能放下貴族的架子,向「下面」求援,向那些曾受庇於翟氏的地方豪強和巨商富賈們求援。

    徐世勣進來後,首先執子侄之禮問候翟弘,並詢問翟氏目前的狀況。

    其實之前單雄信已經告訴過他了,翟弘在接到翟讓被捕的消息後,自知難逃滅族噩運,果斷遣散了僮僕,讓家人分散藏匿於多個秘密之處。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一個家族幾十口乃至上百口人,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遲早都是死,必須想一個生存之策。

    不過現在誰也沒有心思商討翟氏的生存問題。假若不把翟讓救出來,任由翟讓一案擴大化,任由官府抓捕更多的人,那麼就算翟讓死不招供,其他人也會招供,最終今日在坐的所有人都要給翟讓陪葬,而更可怕的是,各人的家族也難以倖免,都要給翟氏陪葬,而且還會連累更多的無辜,因此案而死者恐怕數以萬計。

    翟弘略略敷衍了徐世勣兩句,然後直截了當的問道,「除了劫獄,沒有其他辦法?」

    翟弘顯然還存有一絲幻想,認為徐氏或許還能尋到一絲逆轉的機會。

    徐氏是河南巨賈,其背後當然不只東郡翟氏一個靠山。東郡翟氏沒落已久,只是一個地方勢力而已,根本就沒有能力幫助徐氏壟斷大河南北的航運,所以徐氏的背後肯定有一個大靠山,肯定受到了一個諸如像山東五大世家這種位居權力高層的頂級豪門的庇護。

    翟弘據此判斷,一廂情願的認為,假若徐氏能請動其背後豪門出手相助,或許就能拯救翟讓和翟氏。畢竟翟讓的地位不高,權勢不大,東郡翟氏也只是一個末流貴族,所以拿翟讓和翟氏「開刀」的人,其地位和權勢也有限,肯定不能與頂級豪門相提並論。

    徐世勣當然明白翟弘的言下之意,不假思索的連連搖頭。

    「唯有與明公同生共死了。」

    徐世勣這話一出口,翟弘心裡僅存的一絲希望驟然破滅。徐世勣直截了當的拒絕了,我可以給翟讓陪葬,但徐氏不能給翟讓陪葬。

    屋內沉寂了很久。大家之所以等待徐世勣回來,就是因為徐氏既有錢又有靠山,假若徐世勣願意傾盡徐氏全部力量拯救翟讓,事情或許還有挽救的餘地,但如今看來大家都高估徐氏了。

    徐氏終究是個地位卑賤的商賈,即便靠上了「大樹」,也不過是寄生於「大樹」的草芥蟻螻,是為「大樹」賺取利益的工具,對「大樹」根本就沒有什麼影響力。徐氏倒了,受翟讓一案的連累家破人亡了,馬上就會有代替者出現。對於像中土五大世家這種「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參天大樹」來說,製造一個富商巨賈易如反掌。

    徐世勣的決斷無可指責。竭盡全力保全徐氏,等於給大家留了一條後路,只要徐氏不倒,終究還有重見天日的希望。

    終於,翟弘的聲音再度響起,疲憊而決絕,「劫獄之後果,諸君可都知曉?」

    眾人互相看看,都沒有說話。劫獄的後果大家一清二楚,但正如徐世勣所說,現在唯有與翟讓同生共死了,反正都是死路一條,不如鋌而走險,或許就能在黑暗和絕望中殺出一條生路。

    既然決定劫獄了,接下來便是商討劫獄的具體計策。如何劫獄?劫獄之後如何出城?又如何逃避官兵的追殺?之後官府肯定要懸賞通緝,大家藏身於何處?諸般謀劃,處處都少不了徐氏,不論是救人、藏匿還是將來的生活,都需要倚仗徐氏的強大實力。

    翟弘和單雄信等人實際上已經做了最壞的準備,草擬了劫獄的具體辦法,但東郡翟氏已在一夜間「灰飛煙滅」,而單雄信與王伯當等人俱是地方豪強,是真正的沒落貴族或者根本就是一介草民,實力和影響力很小,只局限於城鄉「巴掌」大的一塊地方,所以他們所擬的劫獄之策,不過是紙上談兵,若想落到實處,就必須依靠徐世勣和他背後的離狐徐氏的傾力幫助。

    關鍵時刻,地位、尊卑都是虛的,唯有實力才能決定一切。不要看徐世勣尚不滿十七歲,但他是離狐徐氏的第一繼承人,是徐氏的下一代家主,已經開始參與徐氏家族的重大決策,也有權調用徐氏大部分的「力量」為己所用,所以單雄信、王伯當等人都很尊重他,與其平輩論交,而翟弘、翟讓等貴族也不敢輕慢他,以禮相待,折交下交。

    就劫獄一事來說,不論翟弘和單雄信草擬了什麼方案,最終都需要贏得徐世勣的認可,然後由徐世勣來調用徐氏「資源」來具體實施,否則都是空談。

    眾人商量一番後,劫獄之策隨即定了下來,大家各司其職,各負所責,接著便要「一哄而散」,各行其事去了。就在這時,翟弘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今日津口出了變故,有強賊劫囚,不但鷹揚府出動了人馬,還驚動了使君和都尉,就連東都來的監察御史都親赴現場。如此大事,必會影響白馬局勢,對某等劫獄救人更是不利。」

    眾人面面相覷。單雄信和徐世勣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那個白髮刑徒,心裡沒來由的掠過一絲不詳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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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40 PM

第五章  黃曹主做東

    深夜時分,徐世勣悄然走進了東郡府法曹從事黃君漢的府第。

    黃君漢是河內延津人,官宦之家。延津也是大河上的一個重要津口,在白馬津上游兩百餘里處。河內黃氏與東郡翟氏一樣,皆屬於山東貴族集團,三四流世家,自中土統一後也是迅速沒落,所以從家庭背景和所處環境來說,翟讓和黃君漢基本如出一轍。只不過翟氏屬於河南貴族,黃氏屬於河洛貴族,有各自的地域利益,再加上各自所依附的大貴族不同,在政治訴求和經濟利益上也有很大區別,因此兩人根本走不到一起,形同陌路。

    徐世勣對此知之甚詳。他與黃君漢交情匪淺,離狐徐氏和河內黃氏的關係也很不錯,而原因其實很簡單,徐氏的產業是航運,但凡與水道津口有利益關聯的貴族官僚豪強都要結交,否則就無法生存了。不過徐氏畢竟是商賈,與世家豪望之間的關係和交情都是建立在權力和金錢的交換上。高貴的貴族和卑賤的商賈始終是兩個地位懸殊的階層,在公開場合決不會有所交集。這是禮法之制,律法之規,誰破壞了,誰就會受到譴責和懲處。

    所以徐世勣不論是與東郡翟氏在一起,還是向河內黃氏套交情,都要「低一頭」,雖不至於卑躬屈膝,但最起碼的禮節要遵守,比如在稱呼和舉止上,要恪守尊卑禮儀,不能隨意僭越,否則就是不懂禮數,是鄙陋無知,如此也就遭人鄙視,得不到應有的尊重,更不要說做成什麼事達成什麼目的了。

    黃君漢三十多歲,相貌英俊,身材矯健,氣質沉穩,性格內斂,說話不緊不慢。明知道徐世勣為何而來,偏偏就是不提翟讓此人,甚至都不給徐世勣張嘴的機會。兩人東拉西扯了一陣,從大運河扯到大水災,從江左繁華扯到西土荒涼,又從西征吐谷渾扯到東征高句麗,最後終於扯到了關隴人和山東人的恩怨上。

    關隴人統一了中土,關隴貴族理所當然享受統一的戰果,但關隴貴族大都以武功崛起的新興貴族,與累世簪纓、經學傳家並有上千年歷史的山東五大世家根本無法相提並論,而以五大世家為首的山東貴族集團隨著中土的統一,隨著當年遠走關隴和江左子弟的回歸,其實力得到了空前的壯大,直接影響到了中土政治的走向,嚴重威脅到了關隴貴族集團的利益,於是兩大貴族集團之間的鬥爭愈演愈烈,政治風暴一個接著一個。

    以徐世勣的年紀和閱歷,對中土的政治尚沒有深刻的認識,但黃君漢不一樣,他入仕多年,鬱鬱不得志,空有一身才學和抱負,所以他必然從山東人的立場來看待中土的政治,理所當然的痛恨關隴人把持權柄,痛恨關隴人從各個方面打擊和遏制山東人。

    翟讓是山東人,抓捕翟讓的監察御史則是關隴人,所以翟讓一案實際上源自山東和關隴兩大貴族集團的激烈博弈,這種博弈既存在於中樞、中央和軍隊,也同樣存在於地方。黃君漢本沒有拯救翟讓的理由,但一旦把翟讓一案上升到山東和關隴兩大貴族集團之間的鬥爭,那麼黃君漢不但有拯救翟讓的理由,更有利用這件案子幫助郡守反擊那些陰謀「攻擊」他的關隴人。

    徐世勣看到黃君漢義憤填膺地責罵那位來自東都的監察御史,知道時機到了,遂耐心等待黃君漢罵完了,這才小心翼翼的問道,「曹主,翟法司遭人暗算,身陷囹圄,不知某能否見他一面?」

    黃君漢目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搖搖頭,「不是某不幫忙,而是你根本進不去。」

    「曹主,某只想看看翟法司。」徐世勣躬身懇求道,「聽說,御史判了他死罪,馬上要處斬,時日無多了。」

    黃君漢笑著搖搖頭,「御史哪來的權力判人死罪?不要道聽途說,翟法司現在尚無性命之憂,使君正在想辦法,只是……」黃君漢慢慢皺起了眉頭,「御史一旦上奏彈劾使君,由東都向下施壓,使君恐怕就擋不住了。」

    徐世勣遲疑了片刻,說道,「到那時,牽連甚廣,恐怕使君自己都岌岌可危了。」

    黃君漢沒有說話,低首沉思。

    東都來的監察御史到了東郡就拿下了翟讓,實際上打的就是使君的臉,針對的就是使君,這一點使君心知肚明,但讓他猶豫不定的是,他不知道東都那邊真正的目的何在,是直接打擊他?還是打擊他背後的靠山?如果直接打擊他,殺了翟讓就行了,這件事就算完了,但如果是打擊他背後的靠山,那東都需要的不僅是翟讓的人頭,還有他的仕途。思來想去,被動挨打沒有意義,必須反擊,果斷反擊,以攻代守,這樣才能迅速摸清對手的意圖。

    如何反擊?一郡太守當然不會親自持刀上陣,他征闢了很多僚屬,養活了很多門生,關鍵時刻,當然輪到這些人衝鋒陷陣。他找到了黃君漢,讓黃君漢暫時主掌法曹事務,說白了就是你把這件事處理好了,讓我滿意了,我就升你的官。

    黃君漢也在絞盡腦汁想辦法,也曾打過徐世勣的主意,但始終尋不到滿意的計策。今天徐世勣親自上門了,而且把話都遞過來了,但他依舊是一籌莫展。翟讓是一定要救,但怎麼救?怎麼救才能把自己「摘出來」?如果翟讓逃了,責任由自己來負,等於拱手送給東都一把宰殺使君的到,那豈不是天下最蠢之事?

    徐世勣看到黃君漢久久不語,心裡漸漸煩躁,忍不住出言試探,「某有故事一則,或許可解曹主之憂?」

    黃君漢抬頭看了他一眼,凝重的臉上慢慢露出一絲笑意,「閑來無事,不妨說來聽聽?」

    =

    第二天上午,黃君漢到了白馬大獄,不過他不是因翟讓而來,而是奉太守之命,輔佐從東都來的監察御史收押和審訊新囚犯。

    新囚犯有十幾個,戴著鐐銬,坐著檻車,其中一個白髮刑徒獨佔一輛檻車,尤為醒目。奉命押送的有兩隊鷹揚府衛士,整整一百名全副武裝的精兵,把三輛檻車圍得「水洩不通」,防範得極其嚴密。如此興師動眾,當然全城皆知,很快白馬城上上下下都知道昨天在徐氏碼頭遭賊劫殺的囚犯被關進了白馬大獄。

    這群囚犯從何而來?又去何處?為何會在白馬津遭到劫殺?又為何過了一夜後竟留在了白馬城?這些疑問困擾著白馬城裡的人,同樣也困擾著黃君漢。

    黃君漢位卑權輕,沒有資格知道這其中的秘密,但太守卻主動給了他一個窺伺機密的機會。讓一個法曹從事配合監察御史的工作很合理,但如何「配合」,是言聽計從,還是監控和摯肘,那就由黃君漢自己去領會了。

    黃君漢「領會」得很好,他搶在郡尉和監察御史的前面趕到了白馬大獄,「配合」監獄官員指揮獄卒騰出了三間牢房,其中一間與囚禁翟讓的牢房正好相鄰。

    監獄由負責治安管理的郡尉掌管,與負責司法的法曹沒有隸屬關係,但雙方都與囚犯打交道,工作上來往密切,時日久了也就熟了。黃君漢是法曹的副官長,在東郡也算是一個有地位的「吏」,監獄的官員和獄卒對他當然是恭敬有加,輕易不敢得罪。所謂工作上的「配合」,到底誰配合誰,那就不為人知了。

    新來的囚犯入了監,而原先押送囚犯的衛士則守在了監外,與囚犯不過一牆之隔。兩隊鷹揚府衛士也沒有離開,一隊守在監獄裡面,一隊巡弋在監獄外面,可謂戒備森嚴。

    郡尉和監察御史聯袂而至,在監牢裡轉了一圈,又對看押衛士和獄卒說了幾句慰勉的話,然後便施施然走了。

    黃君漢小心翼翼的陪侍左右,臨了卻沒能與他們一起離開。監察御史說,這批囚犯很重要,不容有失,雖然鷹揚府給予了支援,但郡府方面也要加強監獄的安全保衛。郡尉不假思索,順手一指黃君漢,「既然如此,那就辛苦黃曹主了。」黃君漢不敢不從,雖然郡尉不負責法曹,但官秩級別擺在那裡,郡尉是上官,豈能公然忤逆?

    獄監卻是高興了。新囚犯非同尋常,從東都來的監察御史不但高度重視,還從鷹揚府「搬」來兩隊衛士重點看守,這中間要是出了點紕漏,第一個倒霉的就是他這個獄監。現在好了,有上官幫他做一半工作,分擔一半責任,喜從天降啊。

    「黃曹主辛苦多時,疲乏了,不如一起去外面吃些酒,解解乏?」獄監盛情相邀。

    黃君漢微笑頷首,「此時不便遠離,還是去外面叫些酒菜來,與兄弟們一起,就在監內暢飲。」

    獄監笑嘻嘻的衝著黃君漢作了個揖,「如此說來,黃曹主要做東?」

    「善!」黃君漢一口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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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43 PM

第六章  大盜刀兄

    上官請吃酒,下屬們當然心花怒放,尤其小獄卒們,日子清貧,本來一天只有兩頓飯,今天能吃三頓,還有酒肉吃,開心啊。慇勤伺侯著,小腿跑得飛快,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外面酒肆的夥計們就把幾桌酒菜送了過來。

    獄卒在監外臨時支了幾張桌子。黃曹主說了,自家兄弟要請,客人也不能怠慢,一起吃了。於是皆說曹主義氣。

    吆三喝四就吃開了。獄監心細,聽到黃君漢有意無意問起牢裡的伙食,馬上心領神會,喚來一個手下,拿了食盤盛了幾個菜,裝了一壺酒,叫送給翟讓。

    眾人看在眼裡,暗道黃曹主仗義,對其更是敬重,紛紛端酒相請。不過大家都很默契,絕然不提翟讓兩個字。

    翟讓是東郡本地人,翟氏在東郡根深蒂固,勢力頗大,所以攀附受庇於翟氏者非常多。現在翟讓出事了,以翟讓橫行黑白兩道的所做所為,不查便罷,一查必倒,因此翟氏的敗亡已是板上釘釘的事。翟氏倒了,大樹倒了,依附於這棵大樹的籐蔓或與這棵大樹緊密相連的枝枝葉葉,必然受到連累,是以最近這段時間東郡乃至周邊郡縣的很多貴族豪強、官僚掾吏都驚恐不安,惶惶不可終日,翟讓和翟氏已經成為他們無法擺脫的夢魘。

    那伙押送衛士平白無故受人恩惠,又見獄中上上下下頗為敬重黃曹主,理所當然極盡奉承之能事。黃君漢表現得很親和,謙恭有禮,頗有折節下交的名士風範。

    酒酣耳熱、稱兄道弟之際,說話也就隨意了,話題不知不覺就轉到了昨天的白馬津劫囚。這是當前熱門話題,白馬人津津樂道,樂此不疲。

    那伙看押衛士倒也不隱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們來自涿郡,隸屬於左翊衛府。這批囚犯都是橫行於東北道的馬賊山匪。東征在即,東北道諸郡當然要整肅治安,這些馬賊山匪首當其衝紛紛落網。按道理這批囚犯應該在涿郡處斬,但奇怪的是,率先趕赴涿郡進行戰爭準備的左翊衛府的一個鷹揚府竟接到了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命令,要求他們把這批囚犯押到東都。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是當今皇帝的股肱之臣,皇帝的絕對親信,是左翊衛府的最高統帥。如此位高權重的大人物,竟關注如此小事,本身就非同尋常,這背後肯定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奉命押送囚犯的這隊衛士先是乘船沿永濟渠南下,打算由水路去東都,又快又安全,還很悠閑,哪料到了河北後連遭數伙賊人的劫殺。好不容易歷經艱險到了魏郡首府黎陽,距離東都很近了,以為沒事了,哪料又被一群劫賊打了個措手不及,連船都被一把火燒了。無奈只有棄船走陸路,並向魏郡府求助。魏郡府看到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手令,哪敢怠慢,即刻派兵把他們護送到了津口,還派一條官船送他們去東都。哪料在大河河面上,他們再遭一夥強賊的劫殺。被迫無奈之下,他們只好就近靠岸白馬津,遂出現了昨日碼頭激戰的驚魂一幕。

    不要說白馬人疑惑不解,就是這隊押送衛士也是疑竇叢生,囚犯中到底藏有什麼重要人物,又藏有什麼重要機密,竟被人一路圍追堵截瘋狂追殺?那伙沿著永濟渠一路追殺下來的橫賊又是來自哪裡?受何方「神聖」的指使?不過所有人都清楚,這件事既然有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的介入,那麼必然牽涉到了東都的大權貴,而這些掌控中土命運的人高高在上,遙不可及,又豈是坐在監牢裡的這幫胡侃海吹的草芥蟻螻們所能瞭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既然如此,那就繼續海侃圖個樂吧。

    話題還是劫囚事件,不過這次閑扯的對象則是那名白髮刑徒。押送衛士是親眼目睹,至今還心有餘悸,如果不是白馬鷹揚府的騎士來得快,恐怕早已身首異處,做了白髮刑徒的刀下亡魂。想到這些日子一幫兄弟的身邊竟藏有這樣一個凶殘暴悍的死囚,而尤為荒誕的是,一幫兄弟竟然還盡心盡力的保護他,甚至很多人為此付出了生命,不禁讓人義憤填膺、咬牙切齒。

    不過這個仇是沒辦法報了,監察御史說了,不惜代價也要把這群死囚送到東都,而且考慮到距離東都越近,劫囚賊的手段恐怕也愈發毒辣,所以監察御史已經急報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請求他即刻派人到白馬接應。監察御史是不是宇文述的人,不得而知,但這是一個與宇文述拉上關係的最佳機會,就算沒有監察御史,白馬郡守也會這樣做,畢竟與宇文述拉上關係,就等於鋪就了一條陞遷的捷徑,官場上的人誰會錯過這等天賜良機?

    有人問了,劫囚賊要殺的人是不是就是白髮刑徒?

    有人嗤之以鼻,白髮刑徒,一頭醒目的白髮就是其最好的身份標記,劫囚賊豈會認錯?

    又有人問,白髮刑徒如此彪悍,殺人如屠狗,肯定不是無名之輩,其在東北道上一定是個惡名昭彰、惡貫滿盈的大盜賊,不知可有家喻戶曉的名號?

    押送衛士一聽來勁了,幾個喝在興頭上的漢子扯開嗓子就說上了。

    涿郡府在移交這批囚犯的時候,曾把相關情況詳細告之,以盡量減少押送途中的風險。白髮刑徒是重點告之的囚犯之一。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兩年前他突然出現在塞外,手拿一把長刀,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中土邊郡和塞外諸虜部落曾聯手追殺,卻被其屢屢逃脫,故聲名大振,東北道上的賊寇皆呼其為刀兄。

    有人好奇地問道,「他都一頭白髮了,垂暮老者,為何還如此作惡?」

    押送衛士哄堂大笑,「誰說長著一頭白髮就是垂暮老者?你沒見過長著一頭白髮的少年郎?」

    白馬人面面相覷,頗感難堪。扯了半天,白髮刑徒竟是一個長著滿頭白髮的彪形大漢。仔細想想倒是汗顏,都是被習慣性思維桎梏了,以為白髮者必定是古稀老人,其實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有人長黑髮,有人長白髮,還有長金髮、紅髮的,甚至還有一夜白頭的。史載春秋名將伍子胥逃離楚國時,就曾在昭關之下一夜白頭,可見確有其事,只不過甚為罕見而已。

    話題隨即從白髮刑徒身上轉移了,大家開始興致盎然的議論即將開始的遠征高句麗。這是中土人都關注的大事件,先帝朝曾遠征過一次,但無功而返。這次皇帝以舉國之力再次遠征,但不幸的是,戰爭尚未開始,大河南北卻慘遭水患的打擊,數百萬人受災,這給遠征高句麗蒙上了一層陰霾,有人甚至預測這是個不祥之兆。

    吃酒歸吃酒,例行巡監不能不去。非常時刻,大家都很謹慎,誰也不想砸了飯碗或者丟了吃飯的傢伙。黃君漢以身作則,與兩個衛士、兩個獄卒一起進了牢房。經過白髮刑徒的囚牢時,黃君漢和兩個獄卒特意放慢了腳步,想看清楚囚犯的臉以求證他的真實年紀。

    白髮刑徒加了雙重刑具,手鐐腳銬都加倍了,而且被固定在牆壁鐵栓上,使得其活動範圍非常有限。昏暗光線下,可以看到他身上的斑斑血跡,披散的白髮上也同樣沾滿了血跡。他的臉被長髮所覆蓋,根本看不到,其實就算看到了估計難見真容,因為他的臉上也沾滿了血跡。一陣陣難聞的腥臭味混合了牢房裡的潮霉味瀰漫在空氣中,異常刺鼻。

    未能滿足好奇心的三個人止步於翟讓的牢房前。透過木柵欄可以看到身穿囚服的翟讓正負手踱步,神態安詳,舉止從容,仿若閑庭信步在自家的後花園裡,讓人油然生出敬佩之心。翟讓四十多歲,中等身材,相貌英俊硬朗,眼神深沉而自信,即便是在這種極度惡劣情況下,也依舊保持著沉穩風度,好似一切盡在掌控中。

    送來的酒菜已吃完,食盤卻安靜地躺在牢房中間的地上,並沒有按照慣例放在木柵欄外面由巡監獄卒拿走,可見翟讓對這盤酒菜有很多的猜想和期待。

    翟讓站定,轉目望向牢房外面,與黃君漢四目相對。

    兩個獄卒很機靈,一個向後退了幾步做警戒狀,一個則打開了牢房的門,然後向前走了幾步,也做出警戒之態。

    黃君漢邁步走進了牢房。翟讓則俯身拿起了食盤。兩個人用法曹內部的專用暗語輕聲交談。翟讓的眉頭漸漸皺起,眼裡掠過一絲陰霾。黃君漢也是神情凝重,滿目擔憂。

    徐世勣的故事很好聽,驚險,刺激,但現實很殘酷,今日白馬大獄裡不但多了十幾個重刑犯,多了一隊左翊衛府的驍騎衛,還多了整整兩個團的鷹揚衛士,可謂戒備森嚴,在這種情形下,不論是越獄還是劫獄,都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

    然而,時間正在流逝,翟讓的生命越來越短暫,與翟讓的命運息息相關的很多人正在被黑暗所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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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45 PM

第七章  自曝

    深夜,黃君漢回到府中,在書房裡看到了焦慮不安的徐世勣。

    黃君漢受了徐世勣的禮,然後坐下久久不語,眉宇間透露出疲憊之色。

    徐世勣恭恭敬敬的坐著,也是不說話。他求人做事,而且還是極度危險甚至會危及到黃君漢身家性命的事,所以即便他再著急,也不敢表現在臉上。

    「某剛從使君處歸來。」黃君漢終於開口,「使君說,一旦東都來了接應軍隊,御史勢必要把翟法司一起押去東都。」

    徐世勣的心驟然猛跳,窒息感異常強烈。在東都砍頭,與在白馬砍頭,那完全是兩回事。看情形,那位從東都來的御史要借翟讓一案在東郡掀起一場「風暴」了。而他之所以把這批重刑犯留下來,並向東都求援,實際上有一箭雙鵰之意。

    「東都到白馬不過七百餘里,順水而下,數日即達。」徐世勣感覺自己的嗓音有些顫抖,「時間無多了。」

    時間是不多了,劫獄的難度卻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增加了無數倍。

    黃君漢望著徐世勣,眼神犀利,似乎想從這個十七歲的少年臉上尋出些什麼秘密,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徐世勣的臉上充滿了惶恐、沮喪,甚至還有些絕望之餘的憤怒,這讓他的某些猜想變得荒誕起來。

    徐世勣畢竟是個十七歲的少年郎,有著少年人的稚嫩和衝動,即便他與翟讓情同手足,但以翟讓的老謀深算,又豈肯與一個少年郎共享所有的秘密?甚至托付以自己的性命?但是,使君剛才說了,翟讓在東郡的勢力盤根錯節,無孔不入,其能力遠遠超過了一般人的想像。以他對翟讓的瞭解,白馬大獄根本不可能將其困住,是以使君言辭之間有著強烈的暗示,暗示不要顧慮太多,大膽地幹,相信以翟讓的為人,如論如何也不會自己逃走,卻讓救他的人付出代價。

    使君的說法,與下午自己在牢房裡和翟讓密談時的感受基本一致。翟讓太平靜了,淡定自若,自始至終都非常冷靜,保持著一貫的謹慎。自己當時的第一個感覺就是此人根本不是在坐牢,而是藏匿在牢裡指揮一眾手下幹著一件驚天動地的大案。

    翟讓肯定有越獄的辦法,甚至早就做好了越獄的準備。如果按這樣的思路推測下去,似乎越來越接近真相。翟讓是東郡的的「地頭蛇」,通吃黑白兩道,違法的勾當幹得太多了,他當然要為自己準備一條後路。比如這次他剛剛被捕,他的家人親族就消失了,其速度之快,讓東都來的監察御史都嘆為觀止。也正因為如此,這位監察御史為了防備萬一,借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之力,說服了鷹揚府把軍隊開進了監獄。

    難道這樣就萬無一失了?黃君漢現在有些懷疑,不過他實在想不出越獄的辦法。假如沒有昨日白馬津劫囚的變故,假如鷹揚府的軍隊沒有開進監獄,翟讓越獄的可能性的確很大,畢竟獄裡獄外都有他的人,只是如此一來牽連甚廣,很多人要為翟讓越獄一事付出代價。現在,整整兩個團的鷹揚衛士看守監獄,翟讓怎麼逃?長翅膀飛?抑或像老鼠一樣從下水溝裡逃竄而走?

    「大郎,今日可有新故事帶給某?」黃君漢問道。

    徐世勣似乎有些懵然,呆愣了片刻,搖搖頭,「曹主今日在獄中盤桓甚久,可聽到甚故事?」

    「一幫草芥蟻螻,豈能知道天上的事?」黃君漢也是搖頭。

    徐世勣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可有白髮刑徒的故事?」

    黃君漢心有所動,望向徐世勣的眼楮,卻沒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東西,似乎徐世勣這句話純粹就是出自少年人的好奇。

    為什麼他不問崔法司的消息?他今夜再度出現,不就是為了從自己這裡討到崔法司的回訊嗎?黃君漢躊躇著,思考著,緩緩說出了白髮刑徒的來歷,實際上白髮刑徒非常神秘,所謂的來歷不過也就是近兩年的故事,而之前則是一片空白,非常徹底的空白。

    徐世勣突然問道,「天上的事,會不會和這個死囚有關?」

    黃君漢笑了起來,「神秘,並不代表之前就有故事。」

    「假若他有故事呢?」徐世勣追問道。

    黃君漢沉吟著,沒有說話。

    徐世勣話裡有話,意有所指,肯定有了「新故事」,而「新故事」可能在拯救翟讓的基礎上,向對手展開凌厲反擊,繼而把所有可能受到連累的人都從未來的「風暴」中拯救出來,否則,徐世勣不會詢問白髮刑徒的事。當然,這不是翟讓講義氣,而是他未來生存之需要。大樹倒了,並不意味著大樹就死了,只要竭盡全力保全「大樹」的「根」,那麼「大樹」不但可以存活下來,還終有枝繁葉茂的一天。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翟讓目光長遠,佈局精妙,果非尋常之輩。或許,正如使君所說,膽子要大一些,要默契「配合」一下翟讓,才能完成使君之托。

    「你的推斷從何而來?」黃君漢問道。

    「昨日白馬津劫囚,某全程目睹。白髮刑徒凶性大發,既殺劫囚賊,又殺押送衛士,純粹是自尋死路,若非武技高強,早已身首異處。既然其武技高強,有自保之力,為何不乘亂逃走?既然不想逃走,亦無死戰之必要,他卻酣呼鏖戰,殺得血肉橫飛,為甚?」

    「為甚?」黃君漢微笑問道。

    「他要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徐世勣說道,「距離東都越來越近,要滅口的人便越來越急,會愈發的不擇手段,就算其武技高強,也防不勝防,未必有機會活著抵達東都。御史或許已經估計到白髮刑徒就是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所需要的人,他擔心白髮刑徒被賊人所殺,自己無辜受累,遂當機立斷,把他們羈押於白馬大獄,並調用兩個團的鷹揚府衛士予以看押,原因正在如此。」

    黃君漢遲疑不語。

    「白髮刑徒的真實身份實際上只有兩個,要麼他是宇文述的人,要麼他是宇文述的敵人,而從目前已知情況來推斷,誰也不認識他,就知道他在這群囚犯裡,於是要殺他滅口的賊人便乾脆斬殺所有的囚犯。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要殺他的賊人未必就是滅口,而是想通過一路追殺來製造生死危機,繼而迫使其自曝身份。若照此推測,那伙囂張的劫囚賊極有可能是宇文述所遣。」

    黃君漢被徐世勣的推斷所吸引,頻頻頷首,忽然他問道,「白髮刑徒為甚選擇在白馬自曝身份,是否有其原因?」

    「以某的推斷,假若白髮刑徒是宇文述的敵人,是宇文述用來打擊自己對手的工具,那麼其對手絕不會讓白髮刑徒進入東都,他會提前派人守在津口要隘,設法營救或者誅殺。」徐世勣說道,「白髮刑徒選擇在白馬自曝身份,可能是發現了前來接應自己的人。」

    黃君漢沉思良久,「如此說來,各方人馬要決戰白馬大獄了。」

    徐世勣鄭重點頭,「御史心機深沉,他把囚徒羈押於白馬大獄,等於在白馬大獄設下了陷阱。誰跳進陷阱,誰就是宇文述的敵人,然後抓住這些敵人,向宇文述邀功請賞。」

    「御史會不會是宇文述的人?」黃君漢忽然問道。

    徐世勣搖搖頭,無法就此事做出判斷,不過他自有主張,馬上反問道,「曹主,御史是不是宇文述的人,重要嗎?」

    黃君漢若有所悟,「不重要?」

    「不重要。」徐世勣很肯定地說道,「某只知道,他是翟法司的敵人。」

    在徐世勣看來根本沒必要去探究御史背後站著「何方神聖」,只要知道御史是翟讓的敵人就行了。翟讓是肯定要救的,但御史也絕然不能放過,必須把他趕出東郡,否則他會藉著翟讓越獄一事大做文章,讓眾多無辜者深受其害。

    如何以最快速度趕走他?當然也是借助宇文述之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把白髮刑徒關進大牢,我就把白髮刑徒救出大牢,讓你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宇文述震怒之下,必然遷罪於御史,如此一來御史還有機會繼續在東郡「興風作浪」嗎?

    黃君漢聽懂了,對徐世勣背後依舊強橫的翟氏勢力頗感忌憚。怪不得使君在翟讓事發後一直不動聲色,原來這個「地頭蛇」果然有手段。

    第二天黃君漢不緊不慢地趕到了白馬大獄。獄監與幾位掾屬很恭敬,左右相陪,說一夜無事,風平浪靜。還有人特意獻慇勤,向黃君漢透露說,郡尉和白馬都尉攜手加強了城中巡值,又在各城門處加派了值守小夫,凡陌生人一律詳加盤查,無關人等一概不許進城。如此戒備森嚴,宵小盜賊無縫可鑽,白馬大獄當然安全。

    非常時期,黃君漢和獄監不敢懈怠,親自巡監。到了翟讓的牢房前,黃君漢停下腳步。獄監視而不見,揚長而去。留下來的兩個獄卒一個放哨,一個開門,配合默契。

    黃君漢抬腳進了牢房,就在進去的瞬間,他眼角餘光掃向了隔壁牢房,恰好與兩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撞」到了一起,頓時為之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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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49 PM

第八章  黃雀在後

    深夜,燈火昏暗的監牢內,一個巡監獄卒手提燈籠,蹣跚而行,孤獨的腳步聲在每一個牢房前都要停頓片刻,然後漸行漸遠,直到傳來「 當」一聲響,監門關閉。

    一扇牢門悄無聲息的打開,翟讓的身影從黑暗中慢慢走出。

    他站在門外,左右看了看,然後輕移腳步,像幽靈一般出現在白髮刑徒的牢房前。伸手前推,牢門竟被推開了。翟讓毫不猶豫的走了進去,掩上門。

    白髮刑徒正臥地而睡,就在翟讓推門進來的霎那,他突然一躍而起,背靠牆壁,手拎鐵鐐,目光森冷,就像一頭待人而噬的猛獸,殺氣凜冽。

    翟讓站在門邊,他知道白髮刑徒被鐐銬困住了,活動距離有限,對自己沒有威脅,是以泰然自若,默默等待。這時候只有等待,唯有耐心等待,讓對發冷靜下來,給對發思考的時間,然後才有交流的可能。

    牢房內一片黑暗,但翟讓和白髮刑徒都適應了,彼此都能看到對方模糊的身影,只是看不清彼此的面貌而已。從模糊身影上便能看出雙方此刻的心理,翟讓從容冷靜,沒有絲毫敵意,而白髮刑徒卻非常緊張,敵意強烈。時間很快流逝,翟讓竭力放鬆身體,向對方傳遞善意。白髮刑徒的敵意漸漸消散,但戒備之心有增無減。

    翟讓試探著邁出一步。白髮刑徒再次握緊了手鐐,做出防守架勢,全神戒備。

    翟讓心裡一鬆,面露自信微笑,閑庭信步一般連走數步,進入了白髮刑徒的有效攻擊距離,同時也是他可以安全撤回的距離。

    翟讓停了下來。

    雙方可以看到彼此的相貌了。白髮刑徒默默打量著翟讓,他可以清晰感受到翟讓的善意,但是他絕不會愚蠢到相信一個如幽靈般從黑暗裡突然走出來的陌生人的善意。翟讓卻看不清白髮刑徒的相貌,倒不是因為白髮刑徒披散的白髮遮掩住了其面孔,而是因為乾涸的血跡就如護具一般粘貼在了他的臉上,讓其面目醜陋而獰猙,並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腥臭味。翟讓無所謂白髮刑徒長什麼樣,丑也好英俊也好都與他的越獄計策毫無關聯,他在意的是如何取得白髮刑徒的暫時信任,這才是至關重要的事。

    翟讓拱手為禮,「某是東郡翟讓。」

    白髮刑徒的身體在這一瞬間霍然靜止,目露匪夷所思之色,眼神裡的那種震驚異常醒目,讓站在其對面的翟讓竟也產生了一絲困惑,難道他認識某?或者,曾在哪裡聽說過某?

    倏忽間,白髮刑徒恢復了正常,眼神再度冰冷,而翟讓則繼續介紹自己,以及自己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他娓娓道來,不徐不疾,聲音平靜,就像在述說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他注意到,白髮刑徒在聆聽自己述說的時候,冰冷的眼神裡偶爾會流露出幾分困惑,甚至有些恍惚,彷彿有短暫的神遊。

    「某既然能無聲無息的出現在這裡,當然也能無聲無息的殺你。」翟讓最後說道,「某取你頭顱,易如反掌,如探囊取物爾。」

    牢房內陷入長時間的寂靜,氣氛沉悶的可怕。

    翟讓氣息如常,他在耐心等待白髮刑徒做出思考,做出決斷。白髮刑徒的氣息有些亂,甚至還發出幾聲粗重的呼吸聲。

    「今日你若救某一命,來日某必救你一命。」

    白髮刑徒終於開口說話,他的聲音低沉渾厚,帶有明顯的北方口音,而且身體完全放鬆了,敵意幾乎消散殆盡。

    翟讓等的就是這句話。大家都是死囚,都有求生的慾望,都想越獄,這就構建了彼此信任的基礎,有了這個基礎,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

    翟讓微笑頷首,緩步走到了白髮刑徒的面前。

    「你就是宇文述要找的人?」翟讓直言不諱的問道。

    「你不是某的救援。」白髮刑徒承認了,他同樣直言不諱的問道,「你為何要救某?」

    「某若想逃走,就沒人能抓住某。」翟讓笑道,「某之所以入獄,不過擔心累及無辜而已。東郡這場風暴因某而起,也要因某而結束,唯有如此,東郡才會雲消雨散。雲消雨散了,某才能安全地活下去。」

    「如此說來,你救的不是某,而是你自己。」白髮刑徒冷笑道,「你想在合適的時機,用某的頭顱換取你的性命。」

    「你說過,今日某若救你一命,來日你必救某一命,這是你的承諾。」翟讓哂笑道,「再說,某需要的不是你的頭顱,某要拯救的也不是自己的性命。某需要的是在一個合適的時機拯救整個翟氏,讓翟氏東山再起。」

    白髮刑徒思索了片刻,大概理解了翟讓的意思,說白了自己就是翟讓的「工具」,要配合翟讓接下來的一系列行動,假若自己破壞了翟讓的計策,翟讓會毫不留情地砍了自己的頭顱。

    「善!」白髮刑徒冷森森地說道,「既然你敢賭,某又何懼一條性命?」

    翟讓撫鬚而笑,和顏悅色地問道,「敢問義士尊姓大名?」

    白髮刑徒目露戒備之色,一言不發,擺明了就是沒有透漏的意思。

    「聽說東北那邊皆呼你為刀兄。」翟讓不動聲色的說道,「這裡是河南,刀兄到了河南,是繼續揚刀兄之名,還是隱姓埋名,暫避一下風頭?」

    這意思很明顯,越獄後,你若想成為追緝的目標,讓官府陰魂不散的跟著你,那就繼續自稱刀兄吧,但假若想暫避風頭,那就換個名字。翟讓越獄後肯定要低調做人,白髮刑徒跟在他後面,當然也要低調,否則讓官府的人一直跟在後面窮追猛打豈不日夜不得安生?

    「李鋒,字風雲。」白髮刑徒很隨意的說出了一個名字,「某以字行於世,法司可以喚某為李風雲。」

    李風雲?翟讓啞然失笑,你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自己以假名混世嗎?不過隨你了,這趟互相利用,為了求生可以暫時合作,但出獄之後就由不得你了,某總不至於把身家性命押在一個一無所知且異常危險的死囚身上。

    翟讓不再說話,衝著李風雲點點頭,轉身離去。

    牢門關上。李風雲站在暗黑中,閉著眼楮,一動不動。隱約傳來輕輕移動的腳步聲,接著隔壁的牢門關上。就在翟讓關上自己牢門的瞬間,李風雲的眼楮霍然睜開,露出兩道凌厲目光,彷彿要穿透黑暗,穿透空間和時間,穿透未來世界。

    翟讓,我竟然在這個世界與翟讓不期而遇,那麼徐世勣在哪?單雄信是不是就在獄外?瓦崗寨又在何處?難道瓦崗寨竟然就在這黃河之畔?我對這個世界瞭解最多的就是瓦崗寨和它的眾多英雄,所以我別無選擇,唯有跟著翟讓一條道走到黑了,否則我根本沒辦法脫離險境,更沒有能力掌控自己的命運。

    上蒼賜給我一個機會,我必須牢牢把握住。感謝上蒼,感謝賜予我新生命的造物主。

    =

    單雄信就在白馬城,徐世勣就站在他身邊。

    兩人一身黑衣短打扮,黑巾蒙面,背繫橫刀,半蹲在一處屋脊上。單雄信手裡提著一把鐵棓,徐世勣則手端強弩,瞄準了一街之隔的白馬大獄。在他們的身後,黑色瓦面上,趴伏著一模一樣裝扮的十幾個死士。

    「糧倉那邊還沒有動靜?」單雄信望著深邃的黑暗深處,小聲說道。

    「時間還沒有到。」徐世勣說道,「只待大火一起,使君必然會下令調用城內所有可以調用的軍隊去救火,包括看守白馬大獄的這兩個團的鷹揚衛士。」

    「御史會不會阻擾?」

    「糧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在皇帝集舉國之力遠征高句麗,而大河南北又適逢大災之際,谷粟高於一切。」徐世勣冷笑道,「假若白馬糧倉毀於大火,使君固然脫不了干係,但阻擾救火的那位監察御史恐怕就要下大獄了。再說,東郡還是使君說了算,那裡輪得到御史指手劃腳?」

    「只是使君看到糧倉起火,必然惱怒,會怨恨我們手段太過狠辣……」

    「阿兄多慮了。」徐世勣搖手道,「對於使君來說,仕途遠比糧倉重要。」

    兩人正說著話,就聽到從北城方向傳來驚天鼓聲,鼓聲急促而猛烈,霎那間便敲碎了黑夜的靜謐。

    單雄信和徐世勣吃驚地望向北方,眼裡不約而同的掠過一絲詫異。北城那邊出了什麼事?值守戍卒因何擊鼓報警?

    「是不是那伙劫囚賊?」單雄信猜測道。

    如此巧合?行動時間竟如此一致?

    徐世勣不敢確定,「那邊是水閘,劫囚賊白天進不了城,夜裡倒是有可能從水閘潛行而入。」

    「直娘賊……」單雄信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突生變故,必然會影響到我們劫獄。」

    「未必……」徐世勣冷靜地說道,「白馬城越亂越好,這樣更有利於劫獄。」

    單雄信還待說話,徐世勣卻連連搖手,同時用力吸了幾口氣,神情突然起了變化。

    「甚事?」單雄信好奇地問道,同時學著徐世勣的樣子也吸了幾口空氣,接著便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焦糊味,「有人縱火?」

    兩人互相看看,眼裡都露出一絲駭然之色,然後不約而同的回頭望向身後的長街,這一望之下,駭然變色。

    長街深處本來被黑暗所籠罩,但此刻卻見一團火光刺破了黑暗,接著火紅色的光芒驟然撕裂了黑暗,迅速照亮了長街盡頭。有人縱火,有人點燃了這條長街,有人要置單雄信等人於死地,有人要借助沖天大火燒燬白馬大獄。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單雄信和徐世勣如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自己竟然被人算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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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0:53 PM

第九章  劫獄

    「大郎……」單雄信怒睜雙目,低聲叫道,「計將何出?是即刻殺進大獄,還是馬上撤離?」

    徐世勣沒有說話,眼楮望向了西城方向,「阿兄,稍安勿躁。某等機密,除了明公、翟大郎和你我兄弟外,沒有其他人知道,不會洩露。黃曹主對今夜劫獄一事一無所知,而其他兄弟各司其職,誰也不知道我們所擬的整個劫獄之策,所以這肯定是巧合。」

    「巧合?」單雄信根本不相信,「既然有人敢出賣明公,當然也有人敢出賣俺們兄弟。」

    「稍安勿躁。」徐世勣手指西城,「只待糧倉火起,我們便殺進大獄。」

    「起火了,這條街已經起火了,馬上就會燒到這裡來。」單雄信吃驚地說道,「大郎,你要兄弟們趴在這裡等死?」

    「現在大獄內外有兩個團的鷹揚衛士,進去就是死。」徐世勣泰然自若,不為所動,「長街夠長,燒到這裡尚需時間,毋須焦急。」

    單雄信張了張嘴,卻找不到駁斥的理由,也找不到更好的應對辦法,無奈忿然怒哼,悻悻然趴在了屋脊上,與徐世勣一起望著西面的夜空。

    驀然,一道亮光沖天而起,瞬間掩蓋了黑暗,數息之後便照亮了半個天空。

    「起火了,糧倉起火了。」單雄信興奮地叫起來。

    「好大的火。」徐世勣驚嘆道,「周大哥手段了得,這把火燒得又快又猛,白馬城要亂了。」

    白馬城立即陷入了混亂。所有報警鼓號一起鳴響,所有巡更人員敲響了金鉦,所有居民從睡夢中驚醒倉惶跑出,然後所有人都跑向了西城救火。糧倉必須救,否則大家就等著餓死吧,而東郡府和白馬縣府的官員就等著丟官坐牢掉腦袋吧。

    黃君漢也夾雜在紛亂的人群中衝向糧倉,他對翟讓充滿了憤怒,他根本就沒有想到翟讓的手段如此狠辣,為了越獄,竟然把整個白馬城、把東郡的全部官員、甚至把東郡的全部災民都推進了水深火熱之中,但同時他對翟讓也充滿了忌憚,如此心狠手辣的人物得罪不起,這裡是翟讓的地盤,得罪了翟讓就等於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而從東都來的那位監察御史自以為是條強龍,非要吃了翟讓這條地頭蛇,只是到了這一刻,看到糧倉陷入火海,恐怕他也懊悔不迭了。

    一郡郡守在非常時刻有臨機處置之大權,這是人所皆知的事情,比如糧倉著火就屬於非常時刻,所以東郡郡守在第一時間行使了這項權力,下令即刻調看守白馬大獄的兩個團鷹揚衛士火速趕赴糧倉救火。

    有僚屬提醒郡守,與白馬大獄毗鄰的長街也失火了,而且火借風勢,正席捲整條大街,並向白馬大獄飛撲而去,如果不救,不但那條長街化做廢墟,就連白馬大獄也保不住。值守獄卒尚有逃命的機會,但監牢裡的囚犯就逃不掉了,必定葬身火海,除非將他們緊急轉移。但轉移囚犯就要動用鷹揚衛士,這勢必會減少拯救糧倉大火的兵力。

    「是囚犯重要,還是糧倉重要?」郡守厲聲質問自己的下屬。

    那位下屬倒是盡忠職守,面對郡守聲色俱厲的質問,還是壯著膽子繼續提醒道,「使君,今夜先是北城水閘報警,接著長街失火,然後糧倉也起火了,這足以說明是有賊人故意縱火,而且計劃周全,必定有其重要目的。聯想到之前白馬津劫囚事件,使君是不是應該小心……」

    「小心?糧倉若毀,某連項上人頭都保不住,還小心甚?」郡守勃然大怒,「再說了,是囚犯的性命重要,還是我東郡災民的性命重要?」

    好了,連續兩聲質問,可見郡守已經做出了決策,集中白馬城所有力量拯救糧倉大火,至於白馬大獄裡的囚犯,讓他們自生自滅吧。

    =

    看守白馬大獄的鷹揚衛士在接到郡守的命令後,以最快的速度向糧倉飛奔而去。

    白馬大獄裡的獄卒眼見長街大火席捲而至,嚇得魂飛魄散,但沒有上官的命令擅自逃亡,後果很嚴重,不過與身家性命比起來,那嚴重的後果也就無所謂了,於是紛紛棄獄而逃。

    單雄信、徐世勣和一幫死士在炙熱空氣的燻烤下,一個個大汗淋灕,驚恐不安,但眼見鷹揚衛士撤離了,獄卒們也緊隨其後逃跑了,機會就在眼前,任誰也要咬牙支持。

    大火越來越近。

    徐世勣一躍而起,扣動手中強弩的扳機。一支弩箭厲嘯而出,帶著一根繩子釘進了設在大獄牆角的箭樓上。那箭樓是木質結構,弩箭帶著繩子沒柄而入。

    單雄信跳起來一把抓住了繩子的末端。

    「走!」徐世勣衝著趴在屋頂上的死士們招招手,第一個緣繩爬向了白馬大獄。

    一行人衝進監獄,一路暢通無阻,但在進入監牢之前,他們與那隊從涿郡押送囚犯進京的衛士迎頭相撞。這隊衛士沒有離開,他們明明知道形勢危急,卻恪盡職守,堅決守在監獄裡。

    「殺!」單雄信一馬當先,掄起鐵棓就衝向了看押衛士。

    徐世勣和一群死士緊隨其後,蜂擁而上。這時候搶的就是時間,一旦大火燒進了監獄,那當真是危在旦夕了。遺憾的是這隊衛士人數眾多,超過了單雄信一夥,且都是府兵出身,代代相傳的職業軍人,不但武技強橫,更精通戰陣,彼此之間的配合非常默契。很快,單雄信一夥就招架不住了,兩個死士慘叫著倒在血泊之中。單雄信急怒攻心,吼聲連連,鐵棓如風,舞起片片殘影,金鐵交鳴聲更是驚心動魄。

    「阿兄,快殺進監牢,救人要緊。」徐世勣扯著嗓子叫起來,「只要打開牢門,放出囚犯,這幫官賊就自顧不暇了。」

    單雄信當然想衝進監牢,但這隊衛士拚死攔截,其中一個十人戰陣就守在監牢的大門前,如一道堅固屏障,讓單雄信寸步難行。

    =

    監牢外的廝殺聲傳進了牢房,傳進了翟讓的耳中。

    翟讓盤膝而坐,閉著眼楮,靜靜聆聽,努力在噪雜而模糊的廝殺聲裡尋找自己所熟悉的聲音。忽然,徐世勣的叫喊聲非常清晰地傳了進來。

    翟讓猛地睜開眼楮,一躍而起,大步走向了牢門。那道牢門形同虛設,在翟讓一拉之下便打開了。翟讓推開了李風雲的牢房,衝著黑暗裡那道模糊的身影叫了一聲,「風雲?」

    「法司?」李風雲的聲音充滿了戒備。

    翟讓毫不猶豫的走了進去,一直走到了李風雲的面前,「某的兄弟來了。」

    「你的兄弟危在旦夕。」李風雲冷哂道,「若再耽擱一下,必定身首異處。」

    翟讓看了他一眼,伸手向袖籠裡一模,竟掏出兩把銅鑰,三兩下便打開了李風雲身上的鐐銬。

    李風雲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俯身撿起鐵繚,隨意問道,「法司赤手空拳,能殺死幾人?」

    翟讓微微一笑,「某從不殺人。」

    李風雲大有深意地瞥了翟讓一眼,然後舉步向外走去,「法司身份尊貴,想來殺人只動嘴,不動手。」

    翟讓笑而不語,負手於後,邁步跟上。

    =

    單雄信急紅了眼,徐世勣也是連聲嘶吼,一眾死士更是不要命地往上攻,奈何勢單力薄,一群烏合之眾根本不是府兵的對手,倒在血泊中的死士越來越多。

    失算了。徐世勣為自己的大意懊悔不迭。他與單雄信曾在碼頭上看到過這隊衛士與劫囚賊之間的廝殺,在他們看來,這隊衛士的戰鬥力一般,帶上一幫兄弟就能把他們殺得落花流水,然而,等到真正交手時才知道,雙方的實力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上。難道這次要栽在白馬大獄了?

    正在這時,監牢的門忽然大開,一個白髮黑鬚的彪形大漢如幽靈一般從黑暗裡走了出來。

    看押衛士們背對監牢大門,因為全神貫注於廝殺,竟然沒有察覺。單雄信、徐世勣和一幫兄弟們卻是面對大門,看得真真切切。只見彪形大漢目射寒光,身形如電,手中鐵繚如拘魂之索,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套住了位於戰陣最末位置的衛士。那名衛士尚未發出一聲驚叫,鐵繚就驟然向後拉緊,硬生生卡斷了衛士的脖子。死去衛士的橫刀到了彪形大漢的手上。

    翟讓出現了,負手而立,神情淡然,一幅泰然自若的樣子。

    白髮囚徒驀然發出一聲驚天長嘯,如撲入羊群中的惡狼,獰猙而恐怖。衛士們駭然回頭。鐵繚揮動,惡狠狠的砸在一名衛士的面目上,鮮血四濺,淒厲的慘叫聲響徹牢房。橫刀如電,霎那間掠過一名衛士的咽喉,那衛士瞪大雙眼,眼睜睜看著鮮血如泉噴出。

    「殺!」白髮囚徒縱聲咆哮,一腳踹飛了擋在身前的衛士,橫刀再起,掠空而過,兩顆驚叫的人頭騰空飛起,兩具無頭身體倒飛而出。

    「殺!」單雄信、徐世勣和一幫死士們激動狂呼,奮勇攻擊。

    翟讓跟在白髮囚徒的後面,緩步而行,不徐不疾。

    看押衛士們驚怒不已,匆忙變陣,試圖困住白髮刑徒,把他與這群劫囚賊分割開來。

    就在此刻,牢房內傳來雜亂的吼叫聲,接著凌亂的腳步由遠及近,倏忽間便看到一群囚犯蜂擁而出,奪命狂奔。

    場面大亂,人人自危。

    白髮囚徒突然轉身,一把抓起翟讓,順勢扛到肩上,混在人群中奪路而走。

    單雄信、徐世勣和一幫兄弟大驚失色,拔腿便追。

    看押衛士緊隨其後,銜尾狂追。

    一群人剛剛衝出監牢,進入前庭大院,便看到一隊身穿白衣的漢子手拿武器,氣勢洶洶的從大獄正門殺了進來,正好與白髮囚徒迎頭相撞。

    「殺了他!」有白衣人縱聲狂呼。

    「殺!」白髮囚徒扔下翟讓,怒聲狂呼,挺刀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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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1:14 PM

第十章  奪路而逃

    翟讓從地上爬起來,不慌不忙地撢了撢囚服上的灰,這才抬頭望向從長街方向滾滾而來的沖天大火,目露吃驚之色。在他的計策裡並沒有火燒長街一項,這是何人縱火?目光轉向前方正與李風雲殺成一團的白衣賊們,他若有所思。

    「明公……」單雄信與徐世勣一左一右衝了過來。

    翟讓微笑頜首,「今夜白馬有難,上上下下焦頭爛額,正是脫身之刻。」旋手指白髮囚徒,「緊隨李風雲,殺出大獄。」

    單雄信轟然應諾,提著鐵棓帶著一幫兄弟便殺了上去。

    徐世勣則一邊脫下黑色袍服給翟讓穿上,一邊望著大開殺戒的白髮刑徒問道,「此獠凶悍,且神秘莫測,恐不會信守承諾。」

    翟讓不以為然,「某擔心的不是他是否信守承諾,而是擔心越獄後他將帶給我們無窮患禍。」

    徐世勣不再說話,手握橫刀,護著翟讓寸步不離。

    「可知這長街之火何人所縱?」翟讓問道。

    徐世勣以目示意那群白衣賊,「當日白馬津劫囚,便是這群賊人所為。剛才水閘方向曾有報警傳來,可能他們還有後援。」

    「如此猖獗,其背後定有指使之人。」翟讓望著長街上的熊熊大火,忿然說道。豈不知他派人火燒白馬糧庫,更是無法無天到了極致。

    前庭大院在數息之內便陷入血腥混戰。

    白髮囚徒和單雄信等人前後呼應,與白衣賊酣呼鏖戰。

    從後方衝上來的看押衛士則逢人就殺,不論是黑衣賊還是白衣賊,都是劫囚賊,也不論是東郡逃犯還是自己從涿郡押解而來的逃犯,都是逃犯,統統殺無赦。這時候也只有殺了,殺一個便能減輕一份責任。

    突然,白髮囚徒從白衣賊手中奪得了一柄長柄陌刀,武力頓時暴漲,只見長刀如虹落下片片殘影,人頭飛舞,斷肢殘臂連同猩紅血液漫天飛濺,當真是擋者披靡,無人可擋其鋒銳。

    白衣賊沒想到遇到一個如此恐怖的殺人狂,嚇得肝膽俱裂,魂飛魄散,如落花流水般四散而逃。

    白髮囚徒殺出一條血路,第一個衝去了大獄之門,衝向了長街。

    長街兩旁的房屋已被大火所吞噬,長街上的居民衣裳不整的奔走哭號,長街上混亂不堪,正是逃亡的最佳時機。

    單雄信緊隨其後衝了出來,手指斜對面的一條小巷大聲叫道,「白髮兄弟,跟著俺,走,走,走!」

    長街上紛亂的人群忽然看到一夥囚徙從大獄裡衝了出來,後面跟著一大群黑衣人、白衣人,還有身著黃色戎裝的衛士,也是一窩蜂的從大獄裡衝了出來,個個拿著武器,人人血染袍服,如凶神惡煞一般狂奔嚎叫,不禁嚇得連聲驚呼,狼奔豕突而走,其中一些人慌不擇路,逃進了斜對面的小巷。

    白髮刑徒一言不發,拎著血淋淋的陌刀,殺氣騰騰的奔向小巷。

    單雄信回頭看了一眼,見徐世勣正護著翟讓跟了上來,而折損過半的那幫死士們也一步沒有落下,遂舉手叫了一嗓子,「快,快!」然後拖著鐵棓放步追向白髮囚徒。

    在他們的後面是白衣賊,再後面是看押衛士,一撥追著一撥,喊殺聲驚天動地。

    驀然,小巷內爆出一陣雜亂哄喊,跟著就見人流倒湧而出。白髮刑徒已接近小巷,他身材高大,奔跑中舉目前望,頓時腳步為之一滯。只見一隊全副武裝的騎士正策馬而來,其目標顯然是白馬大獄,是監獄裡的囚犯。

    單雄信趕到。他也是身材高大之徒,一眼便看到鷹揚騎士,當即倒抽一口涼氣,麻煩了,兩條腿的人豈能跑過四條腿的馬?

    白馬刑徒不假思索,猛地調轉身形,一把抓住了翟讓的胳膊,「走!」翟讓身不由己,與其並肩而行,沿著長街放步狂奔。

    單雄信想都不想,緊隨其後。徐世勣別無他策,唯有拚死相隨,不過心裡卻對白髮囚徒愈發忌憚,很明顯白髮囚徒在此關鍵時刻依舊牢牢抓住翟讓,並不是因為他然諾仗義,而是有挾持之意,唯恐自己上當受騙,被翟讓和其手下拋棄了。他唯有控制住翟讓,才有可能逃出追殺重獲自由。

    眾死士本想跟上,奈何人流擁擠,紛亂一團,轉眼便失去彼此身影,只好各自逃亡而去。

    監察御史帶著一隊騎士以最快速度支援而來,但還是慢了一步,囚徒們逃跑了。御史果斷下令,追殺,不惜一切代價追殺,尤其那位白髮刑徒,迫不得已之下務必將其誅殺。騎士們打馬狂追,也不管是否傷及無辜了,只求以最快速度斬殺越獄囚犯。

    身後馬蹄聲越來越近,單雄信大急,衝著徐世勣瘋狂叫道,「大郎,往哪走?快找條道啊……」

    追兵近在咫尺了。徐世勣一籌莫展,叫苦不迭。

    若論對白馬城的熟悉程度,單雄信遠遠比不上徐世勣。徐世勣在白馬城有很多房產,實際上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住在這座城池裡,理所當然熟悉這裡的地形,但今夜諸事不利,誰也沒有料到那伙劫囚賊竟在同一時間劫獄,結果雙方不期而遇,直接爆發了衝突。好在白髮刑徒要求生,信守承諾,出手相助,殺出一條血路,否則今夜單雄信和徐世勣等人十有八九魂歸地府了。然而,正是因為變故頻發,危機接踵而至,不但預先安排好的撤退路線已不能用,還被一幫官兵和一夥賊人追殺得上天無門、入地無路,如今只剩下挨宰的份了。

    就在這時,徐世勣看到了一座熟悉的府邸。那是白馬都尉的別居,原是徐氏產業,後來為了買通新上任的白馬都尉,徐氏把它送了出去。都尉是地方軍統帥,主要設在兩京地區及交通要衝之地,以補充衛府鎮戍力量之不足,同時也有助於控遏地方勢力。但讓徐世勣憤怒的是,這位關隴籍的都尉貪婪而卑鄙,收人錢財卻不幫人做事,這次更是協助從東都來的監察御史逮捕了翟讓,直接把徐氏推向了「水深火熱」之中。

    「阿兄,向左,向左……」徐世勣手指白馬都尉的別居,扯著嗓子狂叫。

    單雄信急忙轉頭尋找,卻見白髮刑徒已經拉著翟讓改變了奔跑方向,其目標正是左前方那座府邸,遂與徐世勣拚死追趕。

    府邸大門緊緊關閉。白髮刑徒猛地鬆開了翟讓,雙手舉刀,身形陡然加速,如厲嘯之箭,一頭「撞」了上去。「轟」一聲巨響,大門不堪受擊,倒飛而起。翟讓、單雄信和徐世勣齊聲歡呼,緊隨其後,飛一般衝了進去。

    府內之人早已避難而走,留下的幾個僮僕看到賊人破門而進,嚇得驚呼而逃。

    「跟著俺……」徐世勣率先衝進了堂屋。翟讓和單雄信居中而行。白髮刑徒緊緊相隨。

    外面人喊馬嘶,鷹揚騎士已經追到,但無法縱馬奔馳,只能下馬追擊。

    徐世勣帶著三人在府內左轉右轉,穿堂過屋,最後停在了廚房裡。

    「阿兄,速速移開水缸,下面便是地道。」

    徐世勣一邊匆忙說著,一邊卻奔向了灶台,尋找點火之物。

    翟讓和單雄信衝到水缸旁邊,正準備彎腰搬動,卻見白髮囚徒舉著陌刀飛奔而至,一刀剁下,瓦缸頓時四分五裂,水流四濺。

    翟讓和單雄信面面相覷,目露難堪之色。白髮刑徒的辦法簡單,實用,但事情的關鍵不在於人家用了什麼辦法,而在於他在危機時刻的冷靜、機智和應變。從牢房殺戮開始到現在的奔逃,白髮刑徒的每一個舉動都深諳簡捷之道,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更沒有任何一個錯誤,這足以證明其人過去生存環境異常惡劣,每時每刻都掙扎在死亡線上,天長日久才養成了這種驚人的生存能力。

    不待翟讓和單雄信做出反應,白髮刑徒長刀再起,狠狠地插入地面,接著兩臂用力,一聲怒吼,一塊青石板騰空而起,「轟隆」一下砸到了儲物櫃上。三人同時低頭望去,地面上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散發出濃烈霉濕味的大洞。

    「大郎,快走!」單雄信衝著徐世勣喊了一嗓子。

    「阿兄先走。」徐世勣怒氣衝天地叫道,「俺要燒了這屋,與其便宜了那個賊官,不如一把火燒個乾淨。」

    「大郎休得胡鬧,快走!」翟讓情急之下也喊了一嗓子。

    徐世勣不理他們,兀自忙著點火,「你們快走,地道出口就在隔壁府上的馬廄內,快,快。」

    「胡鬧!」翟讓罵了一聲,跳下了洞口。

    「大郎,快快跟上。」單雄信喊了一聲,也跳了下去。

    徐世勣拿著點燃的衣物,衝出了廚房,點火燒屋去了。

    白髮囚徒沒有跳下去,而是拖著長刀,大步走到了廚房門口,接應徐世勣。

    單雄信沒有聽到動靜,又從洞內直起身子,卻看到白髮囚徒正握著長刀站在廚房門口接應徐世勣撤離,心裡頓時湧起一股異樣的情緒。這位兄弟仗義,好漢子。

    「兄弟,快下來,一起走。」單雄信叫道,「大郎熟悉這裡,不會有事。」

    白髮囚徒搖搖頭,示意單雄信先走。洞內傳來翟讓的呼喊聲。單雄信無奈,擔心翟讓有失,遂縮回身軀,手腳並用的向前爬去。

    徐世勣一口氣點燃了數間屋子,但也暴露了自己的目標。鷹揚騎士、看押衛士,還有那位監察御史的隨從們,幾十個人,四面圍殺而來。

    徐世勣奪路狂奔。

    白髮囚徒聽到徐世勣憤怒的厲叱,急忙衝出廚房,舉刀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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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1:18 PM

第十一章  戴帷帽的神秘女子



    翟讓推開洞口上的石板,出現在一件堆滿草料的馬廄裡。

    單雄信也跟著上來了。

    「李風雲?」翟讓沒有看到白髮囚徒,急忙問道,「他人呢?」

    「他唯恐大郎有失,要接應大郎,與大郎一起撤離。」

    「胡鬧!」翟讓忿然甩手,「徐大郎怎能在此刻意氣用事?」

    單雄信正想為徐世勣開脫兩句,就聽到屋外傳來淒厲慘嚎,伴隨著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兩人頓時變色,心驚肉跳。單雄信不假思索,轉身就想跳下地道再爬回去。翟讓一把抓住他,「李風雲還在那邊,大郎不會有事。」

    就在這時,屋外再度傳來淒厲的慘嚎聲,而且還能清晰聽到李風雲的怒吼,接著慘嚎聲此起彼伏,片刻也不停息,可以想像到戰況之慘烈,廝殺之血腥。

    徐世勣氣喘吁吁地衝進了廚房,但他沒有跳進地道,他不願扔下白髮刑徒獨自逃生。剛才假若沒有白髮刑徒的接應,他早就身首異處了。今日即便是死,也要與白髮刑徒死在一起。

    白髮刑徒背對廚房之門,大發神威,手陌刀就如吞噬亡靈的惡魔,無人可敵,每一刀下去必有人慘叫著栽倒於地。

    片刻後,廝殺陡然停止,所有人都害怕了,都站在十幾步開外,竟無一人敢上前攻擊。

    徐世勣站在白髮刑徒的背後,心神震顫,難以置信;這一刻,白髮刑徒那高大而彪悍的背影深深地烙刻在徐世勣的心裡,讓他再難忘卻。

    白髮刑徒拖著血淋淋的長刀,緩緩後退,退進了屋,然後以不屑的目光掃視了一眼屋外的追兵,堅決而有力地關上了門。

    無人敢攻。

    徐世勣跳進了地道。白髮刑徒緊緊跟隨。兩人手腳並用快速抵達馬廄。翟讓和單雄信驚喜交集,手忙腳亂地把兩人拽了出來。

    白髮刑徒出了地道,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後長刀倒插於地,三兩步衝到馬廄的石槽前。翟讓、單雄信和徐世勣心領神會,一起跟上,四人合力抬起石槽壓在了洞口石板上。接著在徐世勣的帶領下,一路狂奔,連翻數道石牆,然後上了屋頂,又連越數道小巷,最後跳進了一片幽靜的小花園。

    「這是哪?」單雄信好奇地問道。

    徐世勣搖搖手,示意單雄信不要問。翟讓四下看看卻是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什麼。

    就在這時,從園門方向突然傳來了腳步聲,腳步很輕,很慢,數息後一個白色的婀娜身影悄然出現在四人的眼前。

    白髮刑徒猛地握緊長刀,身形如電,如獵豹一般射了出去。

    翟讓和單雄信也是暗自驚凜,但他們無條件信任徐世勣,所以並沒有做出任何舉動。

    徐世勣大驚,飛身而起,試圖抓住白髮刑徒,卻抓了個空,情急之下,厲聲叫道,「阿兄,不可,那是十二娘。」

    喊聲未止,白髮刑徒的身形卻已經到了白色身影的近前,長刀凌空而起,刀尖穿透了白紗,靜止於咽喉之上。

    徐世勣衝到,驚駭至極,卻是不敢有絲毫動作,唯恐白髮刑徒失手殺了人。

    「阿兄,不可,不可,這是十二娘,這是……」徐世勣似乎害怕什麼,話到嘴邊卻是嚥了回去,根本沒有具體透露的意思。

    白色身影是個女子,身材高挑,短襦長裙,披白色畫帛,戴白紗帷帽,無法穿透帷紗看清其面貌。女很鎮靜,即便長刀臨近的霎那,也沒有失聲驚呼,更沒有倉惶躲避,自始至終就那樣站著,仿若一具沒有生命的石雕。

    這一幕顯得很詭異,尤其在深夜,在幽靜的花園裡,在一個渾身浴血的彪形大漢的凌厲攻擊下,一個嬌柔女竟如此鎮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這可能嗎?可能,要麼她是瞎,要麼她是鬼魂。

    「若你殺了兒,兒感激涕零。」一個優雅動聽,卻冷若冰霜的聲音突然響起。

    翟讓和單雄信正好跑了過來,聞言駭然止步。翟讓忍不住冷叱一聲,「風雲,撤刀。」

    寒光閃動,長刀倒轉,李風雲收刀後退,躬身一禮,「驚擾了。」

    「風雲?」女的聲音再度響起,語含嘲諷,「你既敢以真面目示人,卻為何不敢以真姓名行於世?」

    李風雲抬頭望天,仿若未聞。

    翟讓望向徐世勣,以目相詢。徐世勣微微搖頭,示意他不可多言。

    「你就是聞名於東郡的翟法司?」女子也不再理睬李風雲,轉而詢問翟讓。

    翟讓恭敬施禮,「救命之恩,永世不忘。」

    「兒不要你的報答。」女子淡然說道,「大郎求上門來,兒欠他人情,不好不還。」旋即她轉向徐世勣,「大郎,以後就兩不相欠了。」

    徐世勣急忙躬身為禮,「十二娘待某恩重如山,若有需要,某萬死不辭。」

    李風雲看到幾個人縐縐的胡扯八道,實在忍不住了,冷笑出聲,嗤之以鼻。

    翟讓和徐世勣大為難堪,神情頗為侷促。

    「聒噪!」女冷笑道,「一個刑徒竟敢如此無禮,定是有所倚仗。你背後之人是誰?說來給兒聽聽。」

    李風雲抬頭望天,不理不睬。

    女大為惱怒,忿忿地「哼」了一聲,「若是有能耐,你便單槍匹馬殺出白馬城。」

    李風雲正待反唇相譏,徐世勣急了,衝著李風雲連連作揖,「阿兄,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李風雲閉緊了嘴巴。徐世勣又衝著白衣女連連作揖,「形勢危急,請十二娘出手相助。」

    「稍安勿躁。」女子不屑說道,「先休息,天亮後自會送你出城。」

    =

    接下來發生的事,除了翟讓坦然處之外,單雄信和李風雲則是驚疑不安。

    女子離開後,徐世勣帶著他們離開花園,走進了一座裝飾奢華的兩層小樓。樓裡有僮僕侍婢,伺侯他們洗澡換衣,然後吃飯喝酒。

    單雄信沉不住氣,按捺不住好奇,在酒桌上詢問徐世勣。自殺出白馬大獄後,就完全偏離了預定的劫獄之計,難道這是你事先安排好的?是計計?

    這話問出來後,翟讓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所謂預定之計就是他擬制的,但徐世勣顯然沒有遵從,而是另擬他策,所有現在才能坐在這裡優哉游哉的閒聊胡扯。這意味著徐世勣可能在內部發現了叛徒。

    徐世勣猶豫了片刻,說道,「明公身邊有叛徒,但時間短促,俺不可能找到,唯一的辦法便是放棄明公的計策,另想辦法。」

    「所以你找到了那個神秘女?」單雄信問道,「那個女子能把我們安全送出城?」

    徐世勣點點頭,「俺在明公所擬計策上做了改動,除了劫獄外,剩下的事情便要依靠十二娘了。」

    「她是誰?為啥從未聽你說起過?」

    「她是俺的貴人,一個過路客,適逢其會而已。」徐世勣望著單雄信,面露歉意,「阿兄,不是兄弟不相信你,而是實在不能說,實際上即便是俺,到目前為止對她的身份也僅僅是略知一二。」徐世勣轉目望向翟讓,笑道,「或許,明公知道的更多。」

    翟讓笑笑,搖搖頭,沒有說話。

    單雄信馬上開始猜測,想了半天,說道,「既然她能把我們送出城,那說明她是白馬城惹不起的大人物。既然是大人物,又與你徐氏相識,還欠了你徐大郎的人情,還願意幫助我們這些劫獄逃亡,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她來自豪門大世家,而且是山東的豪門大世家。」

    徐世勣輕輕拍了一下食案,佯作驚歎之色,「阿兄乃再世諸葛,果然厲害。」

    李風云「噗哧」一笑,剛剛喝進嘴的酒當即噴了出來。

    翟讓也笑了起來,還衝著單雄信豎起了大拇指。

    「白髮兄,難道俺猜錯了?」單雄信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質問正在擦拭袍服上大片酒漬的李風雲。

    「猜對了。」李風雲正色說道,「她姓崔,博陵崔。」

    徐世勣愣住了,難以置信的望著李風雲。翟讓面露驚色,眼裡卻掠過幾分不安。

    「你有何憑證?」單雄信也吃驚了,他根本不相信。

    李風雲順手拿起食案的酒壺,稍一用力,瓷壺碎裂一地。李風雲俯身撿起瓷壺壺底遞給單雄信,「認識這個印徽嗎?」

    單雄信將信將疑地接過壺底,果然看到一個由印章和銘紋組成的古樸而精美的圖案。

    「你怎麼知道這裡有印徽?」單雄信大叫起來,「你的眼睛能穿透酒壺?」

    翟讓和徐世勣大為驚訝,匆忙從單雄信手上拿過那個尚算完整的壺底查看燒製在上面的圖案。

    李風雲不以為然的搖搖頭,目露不屑之色,更沒有解釋的興趣。

    單雄信討了個沒趣,隨即與翟讓、徐世勣湊到一起觀看那個印徽。

    印徽是豪門大世家的特有標記。大世家凡事都很講究,所用之物都是特製,有些物品還加以家族印徽,不過凡事都有個度,太過招搖也不好,於是很多大世家為了不落人口實,就把印徽放在隱蔽位置,以求低調。這種事在大貴族階層屬於常識,普羅大眾卻知之甚少。

    單雄信是地方豪強,其祖上曾是官宦之家,只是如今敗落了,對此也是一無所知。他對這個東西頗感興趣,而翟讓和徐世勣卻是興趣缺缺,他們最感興趣的倒是李風雲其人,他怎麼一眼就看出了十二娘的身份?此人來自何處?又經歷了些什麼?

    就在這時,一個粗厲的聲音突然響起,「大膽賊,竟敢毀壞本府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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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1:28 PM

第十三章  挾持

    翟、單、徐三人雖然對李風雲強悍的攻擊力有所瞭解,但這一刻還是被震撼了。

    李風雲的速度太快,他們尚趴在牆頭上猜測李風雲衝下去的意圖是什麼,猶豫著是否緊隨其後,但眨眼間戰鬥已經結束,李鳳雲已經擒住了那位老者做了人質。接下來怎麼辦?他們是衝下去與李風雲會合,還是繼續趴在牆頭上藏匿?

    「惡賊,放了他。」有人終於清醒過來,急切叫道,「快放了他,否則殺無赦!」

    「莫要傷他,千萬莫傷他。」又有人叫起來,不過口氣軟多了,「萬事好商量,好漢千萬莫要傷了唐執事。」

    眾人七嘴八舌叫著,劍拔弩張,卻沒人敢上前一步。

    李風雲長刀下垂,刀尖一分分插進老者的大腿,「叫他們退下,退到牆角,快!」

    老者哪敢不從,扯著嗓發瘋般的嚎叫,「退下,都退下,老夫若有個好歹,你們也休想安生。」

    一幫壯漢大都是府內僕役,身份卑賤,當然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更何況已經死了人。剩下四個鷹揚衛士、幾個府內護院雖然有心擒賊,奈何實力不濟,又被對方挾持了人質,權衡之下也只有暫作退讓。

    一幫壯漢趕緊避向牆角。四個鷹揚衛士卻拔腿飛奔逃出了小花園,先撤出去搬救兵了。幾個府上護院互相使了個眼色,也緊隨衛士之後跑了,向主人報訊去了。

    李風雲視而不見,任由他們逃離。他先是向翟、單、徐三人的藏匿之處招招手,示意他們出來。然後俯身拽起錦袍老者,長刀架在他的脖上,鋒利刀刃進肉數分,鮮血頓時溢出,順著刀刃而下,觸目驚心。

    老者肝膽俱裂,痛聲哀求道,「好漢饒命,誤會,誤會啊,老夫絕無加害之意。」

    李風雲雙目一瞪,厲聲喝道,「閉嘴!」

    錦袍老者嚇得渾身顫抖,再不敢開口。他本想拿主人的名號威懾一下賊人,誰料尚未出口就給賊人一嗓吼回去了。旋即又想到這伙賊人有小娘相識的江湖匪類,自己出於保護小娘的想法,在這些賊人的背後捅了一刀,但此舉在賊人看來卻是小娘出賣了他們,看情形自己給小娘惹下大禍了。假若他們要殺小娘,豈不糟糕?

    老者驚懼不己,正尋思拖延之策時,就看到翟、單、徐三人從黑暗裡衝了出來。他不認識翟讓和單雄信,卻與徐世勣見過幾面,知道這個年輕的巨賈正是小娘相識的江湖匪類,也正是這個匪類給自己、給小娘,乃至給崔府帶來了一場危機,當真是禍從天降啊。不過非常時刻,該彎腰的時候就得彎腰,只要拖延一下時間,待小娘受到嚴密保護,待外面的鷹揚衛士衝進來,則必能化險為夷。

    他正想向徐世勣哀求,不料徐世勣怒氣衝天,上前就欲一拳打下去,但看到老者臉上、肩上、發須上皆是血跡,狼狽不堪,又於心不忍,這一拳沒有打不下去,只能憤怒的咆哮了兩聲,「俺何曾得罪於你,你竟要置俺於死地?你就不怕惹來禍事?」

    徐氏受庇於崔氏,兩者利益相連,即便徐世勣做了賊也會被人掩蓋,如今有這老者從作梗,對徐氏可能會產生不利影響。徐世勣瞻前顧後,連一句狠話也不敢多說。

    李風雲卻不給老者說話的機會,長刀一撤,大手一伸,一把卡住了老者的脖,拖著就走。

    「爾等蒙上臉,護住某的後背,一切聽某的安排。今夜能否逃得性命,在此一舉。」

    三人皆默然不語。挾持嬌柔女子為人質,而且還是徐世勣的恩主,這種事他們還真的做不出來。看情形這做賊不但要心狠手辣,更要恩斷義絕,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這些念頭剛剛在腦裡過了一遍,尚未吸收消化,就聽到前面老者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嗥,在寂靜的黑夜裡聽起來萬分恐怖,讓人毛骨悚然,心驚肉顫。

    三人駭然看去,卻見李風雲的刀正從老者的臉頰上移開,那半邊臉血肉模糊,不但耳朵沒了,肉也切開了,鮮血淋漓,慘不忍睹。接著長刀橫移,刀刃直接放在了老者張開的嘴上,老者大懼,慘叫聲嘎然而止。然後便傳來李風雲冷森森的聲音,「某要出城,因此要挾持一個可以讓某安然出城的人質,但你的份量不夠,某需要你侍候的女主子。你帶某去找到她,某便放你一條生路。」

    老者嘴裡噙著刀刃,肝膽俱裂,卻堅持不動半步。

    「某之所以有耐心說得詳細,是不想把事情做絕,免得玉石俱焚。今你若想玉石俱焚,某區區一條賤命不值錢,更不怕同歸於盡。」李風雲冷聲威脅道。

    老者猶豫了。這幾個賊子太兇惡,假若逼急了,真的玉石俱焚,小娘子香消玉殞,那自己可就萬死莫贖其罪了。

    李風雲用力一推,老者踉蹌舉步。在前所未有的死亡壓力下,他妥協了,帶著李風雲等人一路急行,迅速靠近了一座幽雅庭院。

    突然,一支弩箭從黑暗厲嘯而出,「咻」一聲釘入了前方地面。一個憤怒的聲音從院門之後傳出,「此乃府禁地,擅入者殺!」

    李風雲冷笑,猛地仰首長嘯,響徹夜空,跟著縱聲狂吼,「毀諾棄義者,殺!擋我路者,死!」

    「死」字未落下,李風雲左手舉起老者,右手拖刀,氣勢如虎,以無堅不摧之勢狂奔向前。

    箭矢如雨,根根穿透老者,卻未能阻擋李風雲一步。人到,刀到,「轟」一聲巨響,院門在李風雲全力撞擊之下四分五裂。

    「殺!」黑暗爆發出驚天嘶吼,刀劍撞擊聲和死亡前的慘叫聲混合在一起,驚心動魄。

    翟讓、單雄信和徐世勣別無選擇,唯有義無反顧的殺進去。

    一直尾隨於後的那幫僕役們膽戰心驚,不敢靠近半步。

    就在這時,外府大角突響,報警之聲沖天而起。緊接著便傳來驚慌而急切的叫喊,雜亂而密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很快,大約近百名護院和僕役便把這座院團團包圍,但沒人殺進院,因為院裡漆黑一團,寂靜無聲,透出一股冰冷而詭異的死亡氣息。

    難道院裡的護衛殺死了賊人?那應該燈火通明,歡呼雀躍才對。難道賊人如此強橫,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便殺死了院裡的十幾個護衛?那應該能聽到賊人的嘶喊,侍婢僕役們的驚叫才對。為何如此寂靜?難道賊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住了十二娘,挾持為人質?

    眾人心驚肉跳,不敢想像十二娘一旦遇險將給自己帶來何等可怕的惡果。

    一個青衣黑帕的長鬚年人在幾個護衛的簇擁下疾行而至。人們紛紛讓路,態度恭敬。年人神情倨傲,氣質沉穩,凌厲目光透出一股凜冽的殺伐之氣。他越過人群走到了院門之前,負手而立,不怒而威。

    「賊子何在?」年人的聲音剛硬有力,仿若能穿透一切的利器,給人以極強的威壓感。

    院內寂然無聲。

    「賊子何在?」中年人驀然提高聲調,一股肅殺之氣霎時瀰漫夜空。

    院內依舊靜寂,靜得讓人窒息。

    「賊子何在?」中年人的怒氣驟然爆發,縱聲狂吼,聲若驚雷,攝人心魄。

    「叔……」院內終於傳出聲音,屈辱強忍著憤怒,隱約還帶有驚嚇後的那種源自內心深處的顫慄。

    年人怒睜的雙目頓時瞇起,眼內掠過一絲慶幸之色,隨即怒容漸散,重新恢復了平靜。

    「賊子何在?」年人第四次喝問。

    「你若再叫一次,某便砍了小娘子的頭。」李風雲的聲音突然爆響,暴戾之氣伴隨著空氣淡淡的血腥,如鋪天蓋地的箭雨一般射入每個人的心裡,讓人驀然產生了一種被強行撕裂了般的痛楚感。

    年人冷笑,突然舉步向前,沒有絲毫的猶豫。

    「將軍……」有人急忙勸阻,「賊人瘋狂,又挾持了小娘子,倘若……」

    中年人理都不理,用力一擺手,大踏步走進了院。

    勸阻之人暗自歎息,舉手向著站在高處的弓弩手們做了個撤箭的手勢。院內一片漆黑,可見賊人十分精明,擔心遭到暗箭的襲擊,所以把燈光盡數熄滅。現在小娘在他們手上,將軍又自投羅網,賊人獲得了兩個重要人質,勝券在握,當然不怕暗箭了,但燈光亮起的瞬間,弓弩手們可能心急失手,那後果便不堪設想。

    中年人看到了慘不忍睹的一幕。錦袍老者的胸口插滿了箭矢,早已死絕。幾個護衛身首異處,倒在血泊之。再往前,曲徑迴廊之上,幾顆人頭尚在流血,而斷肢殘臂隨處可見。再往前進入內院,幾個護衛的屍體仆倒在鮮血之,其一人尚未死透,猶在顫抖痙攣,看到年人的霎那,突然用盡全身力氣舉起了血淋淋的手,隨即氣絕。

    中年人怒不可遏,眼裡的殺氣越來越濃。這是奇恥大辱,不但污辱了崔氏聲名,也葬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此趟奉家主之命護送小娘子北上博陵本堂祭祖,本應該是一趟閒差,也是家主對自己這位忠心耿耿的家將的信任和犒賞,哪料禍從天降,途竟遭此劫難。

    「叔……」十二娘從黑暗裊裊走出。

    中年人霍然止步,一雙敏銳的眼睛頓時停在了十二娘的背後,那裡有一道明亮的寒光,那是一柄長刀,刀刃就架在小娘子的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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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1:31 PM

第十四章  憤怒的崔九

    中年人怒火爆燃,熱血上湧,殺氣沖天而起,頓時便要爆發。

    崔氏何時淪落到此等不堪之地步?曾經顯貴無比的十二娘竟會淪落到慘遭賊人挾持之地步?

    十二娘似乎從年人粗重的呼吸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輕喚了一聲「叔……都是女兒的錯,兒引狼入室,自取其辱。」

    中年人頓時錯愣,旋即看到小娘衣裳光鮮,帷帽齊整,並無掙扎受辱之痕跡,不禁大為疑惑。她怎會和江湖盜賊混到了一起?難道她還沒有從那場可怕的打擊恢復過來,心病又犯了?又要變著花樣報復崔氏,報復那個摧毀了她整個人生的罪魁禍首?

    中年人捏緊的拳頭緩緩鬆開,爆燃的怒火漸漸熄滅,粗重的呼吸慢慢平緩。

    「崔氏榮耀不容玷污。」中年人的聲音冰冷無情,充滿了殺戮之氣,「今日所受之辱,崔某發誓,來日必將千萬倍還報。」

    「某等著你。」黑暗傳來李風雲更加冰冷的聲音,「但今日之辱,你還得承受。」

    崔目光森冷,臉頰的肉不由自主的抽搐起來,顯然已經憤怒到了極致,「劃下道來,某承受得起。」

    「人,某要挾持,待脫險之後,自當完璧歸趙。」

    崔勃然大怒,「賊子,莫要欺人太甚!」

    「叔……」十二娘出言哀求,「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兒子不想再看到有人因兒子而死。」

    「不行!」崔斬釘截鐵,斷然否決。

    話音剛落,就聽到屋內響起一聲淒厲慘呼,「饒命」兩字尚未叫完便嘎然而止,接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飛到了崔腳下。

    「不要殺了,不要殺了……」十二娘痛聲哭叫。

    崔勃然變色,「孽畜敢爾!」

    李風雲冰冷的聲音然響起,「某先殺光屋內之人,然後便削去小娘子的雙耳,切下她的鼻,砍去她的手臂。你如果執意要置某於死地,某又有何懼?某便殺了她,與你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崔臉色鐵青,睚眥欲裂,卻就是不妥協。

    「叔,兒子求你了……」十二娘絕望悲呼,屈膝欲跪。

    「好!」崔被逼無奈,厲聲叫道,「還有甚?」

    「備好馬車,送某出城。」李風雲語氣森冷,不容置疑,「一刻後,若沒有辦好,過十息便殺一人,絕無妥協之餘地。」

    崔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

    白馬城還是一片混亂。長街大火依舊在燃燒,白馬大獄已葬身火海,但幸運的是糧倉大火已被撲滅,損失不算太嚴重。

    城外鷹揚府的軍隊已經全部進城,這使得監察御史和白馬都尉得以順利說服鷹揚郎將,抽調了部分軍隊封鎖城池,並在全城範圍搜捕逃犯和叛賊,而翟讓和白髮刑徒是重點緝捕對象。幸運的是他們馬上發現了線索,而不幸的是他們發現翟讓和白髮刑徒竟然逃進了崔氏弟臨時寄居的府邸。

    崔氏乃土第一豪門,傳承千年,權傾天下,自魏晉以來便是歷朝歷代之鼎柱,而本朝崔氏亦是一門兩妃,皇親國戚,榮貴至極。崔氏弟若在白馬城出了事,結果可想而知,受到連累的可不止一個兩個,而是一大批。如此一來白馬城上上下下大為緊張,不但監察御史、百馬都尉、郡尉都親臨抓捕前線,就連郡守、郡丞和鷹揚郎將都急吼吼的趕了過來,唯恐出了意外,毀了自己的仕途。

    崔之所以來遲了,正是因為這個突發事件。他一直蒙在鼓裡,直到郡守、御史等官員主動投貼,他出府相迎,才知道今夜把白馬城搞得天翻地覆的盜賊竟然闖進了崔府。崔很尷尬,也很憤怒,更憂心如焚。尷尬是因為他這個崔府的一等家將,負責十二娘安全的人,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內府出事的,這等於把崔府內部的矛盾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這對於土最大的豪門來說無疑是一件很丟面的事。憤怒則是針對蓄意隱瞞危機的府內管事,那個老管事私心太重,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結果把本可以避免的危機擴大化了。崔忍住怒氣,一邊緊急佈置,一邊飛奔內院,結果還是來晚了一步,危機已經爆發。

    當崔冷若冰霜的走出府門,與東郡的軍政官長們再次見面時,這些官長們就叫苦不迭了,最不願意看到的事還是發生了,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悍賊們鋌而走險,當真在崔府內大開殺戒,捅出了一個天大的簍。現在說啥都沒用,當務之急是解決危機,是確保崔氏弟的生命安全。

    監察御史依舊想抓捕翟讓和白髮刑徒,這關係到他的前途,甚至關係到他的身家性命,所以他想在安全拯救崔氏人質的前提下,盡最大努力抓捕兇犯。於是他躊躇再三,就在崔以不容置疑的口氣「懇請」郡守、都尉和鷹揚郎將馬上打開城門放走逃犯的時候,毅然打斷了崔的話,一邊試探著詢問人質的身份,一邊陳述這些逃犯的重要性以及來自東都的壓力,其言下之意是,假若人質的身份並不是特別重要,那麼是不是可以請崔氏考慮一下,在力保人質不受傷害的情況下,竭力抓捕逃犯,力求兩全其美。

    崔的臉色頓時難看,凌厲眼神似乎要把這位御史生吞活剝了。

    「你若想家破人亡,夷滅三族,倒是可以試一試。」

    御史駭然變色。郡守、都尉和鷹揚郎將等一幫東郡的軍政官員們也是大吃一驚。他們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個人,一個他們根本惹不起的人,而這個人若是在東郡出了事,不要說這位御史了,就連東郡的這些軍政官員們統統都要為之陪葬。崔氏也太低調了,如此重要人物出京祭祖,竟然只派一個家將隨身保護,這不是成心危害沿路的地方官員嗎?

    「請崔將軍安心,某等必竭力配合,不容絲毫錯失。」郡守不敢猶豫,當即表態。

    雖然他的官秩遠遠高於這位崔將軍,但貴族階層等級森嚴,一等豪門的地位不容褻瀆,一等豪門的弟門生就比低等貴族尊貴,即便你官秩再高,在正式場合下都要以貴族等級來排座次,一個出身尊貴的低級官員堂而皇之的坐在首席上,乃是理所當然、司空見慣之事。

    郡守表態了,明確表示遵從崔氏的安排,以崔氏利益至上,其他人當然不敢提出異議,紛紛附和於後,願意出人出力,不惜一切代價救出人質。

    御史沒有表態支持,但也沒有表態反對。他的靠山也是一等大貴族,雖不能與崔氏並駕齊驅,但也不遑多讓,他完全沒必要向崔氏「卑躬屈膝」,只是這個人質的身份太過尊貴,不要說他的靠山惹不起,即便是崔氏自己,也不敢輕易得罪,畢竟這個人質的靠山是誰也惹不起的天大人物。

    崔卻沒有放過他,兩眼緊盯,務必要他表態。

    御史被逼無奈,微微頷首,算是答應了。只是這頭一點,就等於放棄抓捕逃犯,那麼御史就沒辦法向上交待了,尤其沒辦法向宇述交待,他要承擔重大責任,他的前途徹底玩完。你要我死,我豈肯束手就縛?御史暗自冷笑,心裡已經有了計較。

    =

    一輛豪華馬車平穩地行駛在大街上。

    一個白髮黑衣大漢雙手執韁,驅馬前行。在他的右手側,一柄血跡斑斑的長刀倒插車座之上,觸手可及。

    一個青衣黑帕的長鬚年人策馬行進在馬車之後,手裡提著一根黝黑的馬槊,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凜冽殺氣。

    一隊白衣白帕的精壯護衛緊隨於年人之後,或執刀,或執斧,或執槍,或執槊,一個個殺氣騰騰。

    一隊黃衣戎裝的鷹揚騎士亦尾隨於後,刀槊弓弩無一不備,驚天殺氣瀰漫夜空。

    夜空或明或暗,城池偏北部的長街大火還在燃燒,大火映紅了半邊天空,空氣炙熱且充滿了濃郁的焦糊味。大街上人流湧動,叫聲、哭聲、奔跑聲、車馬疾馳聲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聾,經久不絕。

    若從城池上空向下俯瞰,可看到一隊隊鷹揚衛士正在鷹揚府軍官的指揮下,飛奔在大街小巷,疾行在城門吊橋上,而城外則有更多人馬正在緊急部署。白馬津口也是戒備森嚴,一隊隊臨時組織起來的青壯雜役正在都尉府官員們的指揮下,或把守要衝,或設置路障,迅速切斷津口和城池之間的通道。在北城、西城方向,則有全副武裝的馬軍、步軍和大量精壯漢衝出城池,沿著大河岸堤和白馬山一線佈陣。白馬山上的道觀裡,鐘磬齊鳴,一隊隊黃袍道士正飛奔下山,劍氣衝霄。

    馬車逐漸加速。

    街上聚集的平民們一個個驚魂未定,突然看到一輛豪華馬車在前呼後擁之下疾馳而來,知道有顯赫人物要出城,遂爭先恐後避於道旁,一條寬敞且沒有任何阻礙的街道便出現在馬車之前,一直延續到遠處黑洞洞的城門。

    「駕……」李風雲一聲厲叱,馬鞭呼嘯,「劈啪」抽打在兩匹矯健力馬之上。

    駿馬吃痛,揚首激嘶,四蹄如飛,馬車狂奔而起,轟隆隆聲響徹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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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鳳清 發表於 2013-11-27 11:34 PM

第十五章  奪命狂奔

    馬車內,白衣女子獨自而坐,翟讓、單雄信分守一側車門,徐世勣則跪坐於車廂間。

    白衣女沉默不語,也沒有任何懼怕之態。

    三個大男人非常緊張,呼吸粗重,倒不是因為與一位尊貴女子擠在同一個車廂內,而是因為事態的發展已經徹底失控,完全超出了他們的預料,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是生還是死,他們一無所知,只能等待上蒼的裁決。

    李風雲的殘忍和血腥,讓三人驚駭不已,心生懼意,對他的的態度,也由之前的欣賞和敬佩逐漸轉為忌憚和畏懼。如此恐怖人物,根本不是他們所能掌控和利用的對象,相反,他們感覺自己正與一隻吃人的惡狼共舞,感覺自己似乎打開了地獄的門,從裡面放出一個荼毒生靈的惡魔。此時此刻,這個惡魔正在驅車狂奔,正在拚命逃離白馬城,看上去他似乎掌控了局勢的主動權,但實際上他已陷入四面包圍,插翅難飛了。

    困獸猶鬥,李風雲決不會束手就縛,他的血腥殺戮可能會引發一場驚天風暴,而這場風暴可能會摧毀數以千萬計的無辜生靈。

    翟、單、徐三人已經無力阻止事態的惡化,白衣女子亦是如此,她或許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但她不能不在乎其他人的生死,為此她懊悔不及,她至此總算理解了身邊之人為何百般阻止自己與低賤之輩乃至江湖任俠之間的來往。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同階層的人對這個世界有著截然不同的解讀和看法。或許在她而言,幫助一下徐世勣不過是順手之勞,也可以彰顯一下自己的實力,滿足一下自己叛逆的心理,但結果卻讓人絕望,絕望到世界之大卻無自己的立錐之地,就像有個死神在追逐自己,不論身處廟堂之高還是身處江湖之遠,都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

    「徐大郎,你背叛了兒。」白衣女子突然說話,怒不可遏,「你這個無恥的逆賊,兒不會饒恕你。」

    徐世勣抬頭看了她一眼,目露掙扎之色,但旋即恢復平靜。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事實上雙方誰也沒有背叛誰,只是所處階層不同,立場不同,雖然有共同之願望,但這種願望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卻嬗變成了一場噩夢。

    「今日某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你之安全。」徐世勣鄭重發誓,「某決不會讓他傷害你。」

    「你能阻止得了那個惡魔?」白衣女嗤之以鼻,鄙夷說道,「若你能阻止他,還能讓兒的內府血流成河?」

    徐世勣羞愧低頭,無顏以對。

    「大郎,生死時刻,你還胡思亂想?」單雄信看出了白衣子女的險惡用心,突然厲聲暴喝,「若沒有白髮兄弟,你我早已身首異處,哪裡還有一線生機?」

    徐世勣心神震顫,雖有所醒悟,但一夜間,從天堂墮落到地獄,那種巨大的足以將人的精神撕裂和崩潰的反差卻給了他前所未有的痛苦。從今往後,俺就要像白髮刑徒一樣四處逃亡,像他一樣兇惡殘忍,像他一樣濫殺無辜,像他一樣變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惡魔,曾經的理想、抱負、幸福和快樂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如牲畜一般的求生本能。

    翟讓望著頹喪的徐世勣,感同身受。實際上他心裡的落差更大,他是沒落貴族,曾盼望重振家族,但事違人願,他不但未能重振家族,反而把家族推向了死亡的深淵,從今往後的他,只能為生存而殺戮。再看看眼前的白衣女,想到她輝煌的家族,顯赫的權勢,他的心便被嫉妒和憤恨所沾滿。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為什麼崔氏就能霸佔土第一世家的位置?就能在歷朝歷代的更替始終掌控著巨大的權力和財富?自魏晉以來,門閥士族牢牢把持著土的統治權,霸佔著土的權力和財富,奴役著土千千萬萬的平民,這又是何等的不公?

    「大郎,振作起來,今日必須活著殺出去。」翟讓大喝一聲,厲聲叫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憑著手的刀,我們也能殺出一片天地。」

    徐世勣沒有選擇,他唯有與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唯有與殺戮為伴,唯有為一腔熱血而戰。

    徐世勣緩緩抬頭,目光毅然堅定。

    就在這時,車外傳來李風雲的狂吼,吼聲裡帶著激動和興奮,「兄弟們,坐穩了,我們出城,出城……駕……」

    健馬狂奔,軺車轟鳴,白髮長吼,一行人如咆哮猛虎,衝出了樊籠。

    樊籠是衝出來了,更大的危機也就來臨了。城內地形狹窄,大家面對面,各方勢力迫於崔氏的權勢只能讓步和妥協,不敢與其公然對抗,但到了城外,在漆黑的夜裡,大家就沒有顧忌了,各顯神通,無所不用其極。這一點李風雲已經想到了,崔也想到了,翟、單、徐雖然有所估猜但因為過於迷信崔氏的權勢,對此估計不足。

    馬車剛剛衝出吊橋,衝上連接津口的大道,崔就舉起了馬槊,親信護衛與鷹揚騎士立即打馬狂奔,沿著大道兩側風馳電掣,轉眼便把馬車包圍住了。

    李風雲夷然不懼。人質在他手上,他怕啥?馬鞭高舉,凌空抽動,厲嘯聲,健馬連聲痛嘶,奔行的速度驟然加快。

    崔催馬趕上,縱聲狂呼,「惡賊,某已信守承諾,將你安全送出城外,即刻放了人質!」

    李風雲置若罔聞,只顧催馬狂奔。此刻他已在前車輿上站了起來,曲腰彎背,全身繃緊,猶如一張拉滿的強弓,充滿了無窮力量。隨著馬車速度的加快,顛簸的越來越劇烈,他的滿頭白髮在厲嘯狂風的吹拂下漫天飛舞,狂野而彪悍,給人一種強烈的視覺衝擊。

    崔望著他的背影,似曾相識,倒不是見過其人,而是讓他想起了邊陲塞外,想起了那些常年累月鎮戍邊關的將士,想起了那些在塞外大漠上與北虜浴血奮戰的勇士,他們便具有這種狂野而彪悍的氣質,他們縱馬飛馳時的勃勃英姿讓人永世難忘。難道,他來自邊陲?他曾是一名鎮戍邊關的銳士?

    「逆賊,不要背信棄諾,快快放了人質!」崔舉起了馬槊,做出了攻擊之勢。

    「勿要聒噪!」李風雲怒聲吼道,「出了城,某便陷入包圍,你以為某一無所知?你若想保全人質,就叫四周伏兵統統撤走,或者護住馬車,疾馳三十里,然後某走某的獨木橋,你走你的陽光道。」

    崔大怒,咬牙切齒,「逆賊,有朝一日若栽在某手上,某讓你生不如死!」

    李風雲怒氣更大,冷森森的吼道,「你若再聒噪,某便毀了她的臉,砍了她的腿,不但讓她生不如死,還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崔臉色鐵青,幾乎被怒火焚燒得失去理智,但李風雲的威脅卻迫使他不得不冷靜下來。十二娘乃千金之軀,此次即便能將其安全無恙的救下,自己的前途也完了,唯一能保全的大概也就是這條性命,但是,假若十二娘受了傷,哪怕是破了一點皮,不要說自己這條性命保不住,恐怕整個家族都要受到連累。

    算了,事已至此,意氣之爭毫無意義,既然已經受辱了,性命又被這幫惡賊所挾,那就乾脆「配合」到底,最起碼能救回一個完整無缺的十二娘。

    崔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伸手從馬背上的革囊拿出了牛角號,「嗚嗚」吹響,命令麾下親衛,命令鷹揚騎士,成戰鬥隊列,前後左右護住馬車,確保馬車和馬車裡面人質的安全。

    轉眼就已臨近白馬津口,飛馳在最前方的護衛看到津口通道竟然被路障所阻,路障之後密佈津口守衛和青壯雜役,擺明了就是堅決不讓賊人由津口逃入大河。護衛急忙吹響報警號角。

    李風雲聽到了報警號角聲,隱隱約約透過津口方向的火光也看出了一些端倪,眼裡頓時殺氣暴射,嘴角處更是露出一絲鄙夷的笑紋。

    「大郎,津口道路斷絕!」李風雲猛然回頭,衝著車內一聲斷喝,「去哪?」

    翟、單、徐三人互相看看,目露驚色。不論劫獄計策怎麼改,最後逃亡的路線都是由白馬津上水路。徐氏是大河南北的水上「霸主」,只要上了水路,那便是天高任鳥飛,重獲自由。

    「阿兄,上水路,一定要上水路。」徐世勣衝著車外吼道,「唯有上了水路,我們才能擺脫追殺。」

    「那就衝過去!」李風雲不假思索地叫道,「我們衝過去,衝!駕……」

    「不!不要衝!」崔大驚失色,急忙阻止。津口方向已經設下重兵,強行衝擊必然帶來血腥殺戮,混戰之誰能確保人質的安全?「向西,向西轉,由白馬山轉道靈昌,某確保你們安全進入水路。」

    李風雲果斷轉向,驅趕馬車向白馬山飛馳。崔已經妥協,他相信崔決不會拿自己和親族的性命做賭博。

    一行人剛剛轉向,就聽到從河堤大道上傳來轟隆隆的馬蹄聲,顯然有一隊騎士正風馳電摯而來。

    崔臉色驟變,舉號連吹,「列陣!迎戰!迎戰!」

    「來了,終於來了!」李風雲哈哈大笑,轉頭衝著車內喊道,「小心流矢,準備廝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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